当降谷零拖着审讯后略显疲惫的身躯,回到木马公寓熟悉的楼道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楼道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斜倚在他公寓门旁的墙壁上。
是仁王有以。
她似乎等了很久很久。头微微歪着,银蓝色发丝有几缕散落在额前,眼睛紧闭着,睫毛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她整个人以带着倦怠的姿态倚着墙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系着漂亮金色丝带的饼干盒。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无比柔和轮廓。那光芒温柔地包裹着她,让她看起来如此美好,仿佛天生就该沐浴在这样的光明之中。
是啊,她从来也不应该属于黑暗。
降谷零放轻脚步走过去,细微的声响还是惊动了她。仁王有以猛地惊醒,身体一个趔趄又迅速站稳。她抬起头,睫毛扇动了几下,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一丝慌乱,在看到降谷零的瞬间,脸上绽开一个激动的笑容,却又带着点不好意思。
“仁……”降谷零下意识地开口,却在瞥见她笑容瞬间收敛、皱起眉头时,立刻意识到不妥,极其自然地改了口,声音也放柔了些,“有以。怎么在这里等?做完笔录了?”
他走到门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嗯,”仁王有以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玄关。“按照你说的,我和弦一郎交代过了,关于仓库那边的所有情况都必须隐藏你与这起案件的任何关联。所以,他只记录了我趁其不备制服松尾佑三的部分。善后工作都是弦一郎做的,包括其他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松尾佑三恢复意识后坦然承认,他报警的理由是因为抛/尸地点过于荒凉,过了很久也没人发现。他不忍浅井樱的尸体就这样在那里腐坏,于是决定亲自报警,让她早点入土为安——他说,如果不是因为爱她的话,他才不会这么好心。
真的是一个十足十的疯子。
降谷零脱下西装外套挂好,转身看向她。她的脸色好像比平时更苍白一些,显然下午的遭遇和后续的折腾耗费了她不少心力。
但她此刻抱着饼干盒,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种一眼就能看破的期待和紧张。
“那就好。我现在的情况还不适合在那种公开案件里留下痕迹。”降谷零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个盒子上。
仁王有以像是被他的目光提醒,又像是终于等到了开启话题的契机,立刻将饼干盒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急切。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终于,她鼓足了勇气,声音比刚才略微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真诚:“那个……我烤了一些饼干!你要不要尝一下?”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怕被拒绝,又飞快地补充道,语气近乎请求:“还请你务必尝尝!”
降谷零看着她难得流露出的、带着点笨拙的恳切,眼底深处那点审讯带来的冰冷寒意悄然融化了些许。他点点头,接过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盒子:“好啊。”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仁王有以小心地解开丝带,打开盒盖。
一股浓郁的、温暖甜蜜的黄油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公寓里最后一丝冷清。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满满一大盘饼干,分成了三种不同的颜色,但都是樱花的形状。
哈罗闻到味道也飞快地跑了过来,亲昵地蹭着仁王有以的小腿。
“哈罗,你不可以吃哦。”降谷零冲着它摇了摇头。
回应他的,是哈罗极为委屈的一声“汪”。
仁王有以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盒子,轻声介绍:“我只会烤这种饼干……就是最基础的那种黄油饼干。”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降谷零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刚搬到你家旁边,第一次见面打招呼的时候,我送给你的也是这种黄油饼干。只不过那时候用的模具不太一样。”
降谷零拿起一块原味的饼干,听完仁王有以的话,他的动作顿在了半空中。
他当然记得那份礼物。
出于职业习惯的极度警惕,以及对她的怀疑,接过纸袋时脸上明明维持着客套的笑容,心底却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回到公寓后,他打开袋子把所有饼干一口气全都倒了出来,确定里面没有夹带什么额外的礼物后,就毫不犹豫地将那袋饼干扔进了垃圾桶。
他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不伤害到她的心?
就在他陷入沉默时,仁王有以却忽然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视着他,仿佛看穿了他此刻的犹豫。
“没关系,我明白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手中那块樱花饼干,眼神柔和下来,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至少,现在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品尝我的手艺了呀。”
降谷零看向她。她的眼神干净、坦荡,没有委屈,没有埋怨。有的只有理解和包容,正好抚平他心底那丝隐秘的愧意。
太犯规了。
降谷零沉默了片刻,紫灰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缓缓沉淀下来。他不再犹豫,将那块樱花饼干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咔嚓。”
浓郁的、纯粹的黄油香气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焦糖般的微甜,却不会过分甜腻。口感酥脆,入口即化,带着手工饼干特有的、质朴而踏实的温暖感。比他记忆里任何昂贵的点心都要美味。
“好吃吧?”仁王有以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等待老师打分的小学生。
降谷零细细咀嚼着,感受着舌尖那份简单却真实的满足感。他咽下饼干,迎着她期待的目光,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仁王有以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她像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长长地、无声地松了口气。“太好了,我真的很害怕你不喜欢……没想到,我的手艺竟然得到了波洛咖啡厅金牌服务生的认可。”
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饼干盒,声音轻快地说:“对了,饼干盒最底下我特意放了一个我今天下午才学会做的幸运饼干!你一定要等我回家之后,立刻打开看哦!不许提前偷看,也不准忘记看!”
她强调着,眼神里带着不容错过的认真。
幸运饼干?里面藏着字条的那种?
降谷零看看饼干盒,又看看她眼中那抹混合着期待和忐忑的亮光,点了点头:“好。”
·
送走了仁王有以,公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黄油甜香,像是她留下的温暖印记。
哈罗冲着降谷零“汪汪”叫着,对那一盒饼干还是不死心。降谷零无奈地笑笑,蹲下身把它抱起来安抚:“别闹了……明天,我拜托有以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汪!”得到许诺,哈罗叫了一声表示同意,从主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欢快地跑走了。
降谷零这才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将盒子放在膝盖上。他打开饼干盒,小心地拨开上面几层,果然在最底部的角落,发现了一个被单独放置、用透明小袋子装着的深褐色饼干——就是那种中餐馆常见的、掰开会有小纸条的幸运饼干。
他拿起那个小小的、略显粗糙的饼干。稍稍用力,饼干裂成两半。一小卷被仔细折叠好的、边缘裁切整齐的白色纸条,从饼干中显露出来。
降谷零用指尖捻起那卷小小的纸条,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纸条展开。
纯白的纸条上,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抱歉。以及,谢谢你,零。”
纸条上没有落款。
是的,对于仁王有以来说,的确也不需要落款。
降谷零想,这不过是她表达过的众多真诚善意中微不足道的一次。
降谷零盯着这张小小的纸条,看了许久,仿佛要将这几个字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刻入脑海。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那一行字的旁边又添上了几个刚劲有力的字:
“抱歉。以及,谢谢你,零。
——有以。”
纸条上需要落款。是的,对于降谷零来说,需要一个落款。他需要铭记住这份善意的来源。
独行黑暗久了,微光也显得格外珍贵。
他盯着这张纸条看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霓虹似乎都闪烁得有些倦怠。终于,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拿起纸条,走到厨房。打开燃气灶,将那张承载着歉意、感谢、回应与名字的纸条停在火焰上方。火焰迅速蔓延,吞噬了娟秀的“抱歉”,吞噬了刚劲的“有以”,吞噬了那句“谢谢你,零”。
所有的字迹在炽热中扭曲、模糊、最终化为细小的、飞舞的黑色灰烬,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变成一小撮无人能辨的尘埃。
在获得真正的、彻底的、能将名字暴露在阳光下的胜利之前,他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妥善地、安全地珍藏这份善意。
没有保险箱足够隐秘,没有角落足够安全。任何实体存在的痕迹,都可能成为未来致命的破绽,为自己,也为她,招致灭顶之灾。
除了,自己的记忆。
记忆才是最精密的存储器,能将那张纸条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连同那黄油饼干的香气、她等待时倚着墙壁的剪影、递过盒子时眼中的期待与紧张……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地、不可磨灭地镌刻其中。
降谷零转身走回客厅,拿起一块饼干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