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静姝裹着厚厚的旧棉袍,站在门内阴影里,眼神平静无波地看着门外狼狈不堪的妹妹。
“姐姐!”
梅灼华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瞬间浸湿了她的膝盖和裙摆。她仰着脸,泪水混着雪水糊了满脸,声音嘶哑破碎。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前是我蠢,是我坏,是我嫉妒你,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双手死死抓住梅静姝的袍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爹不能死!侯府不能倒。姐姐!我知道你有办法。我知道你……你不一样。求求你,看在……看在我们都姓梅的份上,看在……看在小时候……”
她哽咽着,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东西——正是被她抢走、又嫌弃地摔碎的那枚生母留给梅静姝的玉簪。
虽然断裂处被粗糙地粘合,布满裂痕,却依旧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我把它粘好了……一直藏着……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姨母留给你唯一的念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梅灼华捧着那枚破碎的玉簪,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姐姐……求你……救救爹……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了……”
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两人身上。
梅静姝低头看着跪在雪地里、浑身湿透、哭得撕心裂肺的妹妹,又看了看她手中那枚沾着泥雪、布满裂痕的玉簪。
那枚承载着她对母亲唯一念想的玉簪……被眼前这个人抢走、摔碎、弃如敝履……如今,却又被她捧着,当作乞求怜悯的信物。
梅静姝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指尖捻着的核桃酥,却无意识地被捏碎了。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梅灼华抓着她的袍角哭嚎。
过了许久,久到梅灼华的哭声都变成了绝望的呜咽,梅静姝才缓缓弯下腰。
她伸出手,不是去扶梅灼华,而是从她冻得通红、沾满泥雪的手中,轻轻拿回了那枚断裂的玉簪。
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她看着簪身上那刺眼的裂痕,仿佛看到了自己与这个家族、与这个妹妹之间,早已破碎不堪、无法弥合的关系。
“起来。”
梅静姝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别死在我门口。”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拿着那枚玉簪,转身走回了院子,留下梅灼华一个人跪在风雪中茫然无措。
寒风如同万千厉鬼的尖啸,裹挟着鹅毛大雪,疯狂抽打着糊了高丽纸的窗棂。
屋内,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熄灭,仅存的暖意被无孔不入的寒气吞噬殆尽。
梅静姝裹着那条半旧的厚绒毯,蜷缩在冰冷的藤椅深处,像一只被冻僵在巢穴里的鸟。
桌上,那包新炒的南瓜籽失去了往日的暖香,变得冰冷坚硬。
抄家灭族?
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凿子,反复凿击着她试图构筑的宁静壁垒。
“吵死了。”
她低声咒骂,将毯子猛地拉过头顶,试图隔绝脑海中自动浮现的可怕景象——官兵的呼喝,亲眷的哭嚎,府邸的倾塌,还有梅灼华那张可能写满惊恐和怨恨的脸。
她只想清净。
只想在这方寸之地,守着这点可怜的冰冷,嗑着瓜子,烂到天荒地老。
梅世安的死活?侯府的荣辱?与她何干?
然而窗外的风雪声,不知何时变了调。
不再是单纯的呼啸,而是夹杂着一些破碎的、遥远的声音,穿透毯子的阻隔,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
“姐姐!姐姐救我!有蜜蜂!”
“姐姐……疼……手手流血了……”
“姐姐……水里好冷……”
后背针扎般的剧痛蔓延开,怀里那小小的身体滚烫,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笨拙地用自己唯一干净的帕子,一圈圈缠住那流血的手指,裹成一个难看的“粽子”。小女孩挂着泪珠,却努力对她笑:“姐姐包得不疼……”
刺骨的冰水瞬间淹没口鼻,肺腑像被冻裂。
意识模糊前,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小小的身体狠狠推向冰面,自己却沉入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高烧昏迷的三天里,床边似乎总有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笨拙地剥着栗子,奶声奶气地念叨:“姐姐……吃栗子……快好起来……灼华给你剥……”
那剥得坑坑洼洼的栗子仁,带着孩子气的讨好和一丝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暖意。
“……死丫头。”
梅静姝烦躁地低吼,将脸更深地埋进毯子里,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掐灭。
她恨现在的梅灼华,恨她的愚蠢、恶毒、忘恩负义。
可这一次,那些关于妹妹的碎片,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深层、更久远、几乎被遗忘的涟漪。
一些更模糊、更温暖的光影,猝不及防地穿透时光的尘埃,带着阳光和栗子的香气,狠狠撞进她的脑海。
不是现在这个冰冷孤寂的院子。
是侯府深处,一个更小、更向阳的院落。
阳光金灿灿的,透过葡萄架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和糖炒栗子的甜香。
母亲秦氏面容温婉清丽、带着些许病弱苍白的女子,坐在廊下的竹椅上。
她穿着素雅的衣裙,膝上盖着薄毯,正低头专注地剥着一颗颗饱满的糖炒栗子。
她的手指纤细,动作轻柔,剥出的栗子仁金黄完整,放在旁边一个白瓷小碟里。
梅世安穿着家常的深色袍子,身姿挺拔。
他半蹲在母亲身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刀,正笨拙地试图削掉一颗栗子壳上的焦糊。
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阿爹笨!”
小小的梅静姝,扎着两个小揪揪,像只小兔子一样蹲在母亲脚边,仰着小脸,看着父亲笨拙的动作,咯咯直笑。
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阿娘剥得好。”
母亲抬起头,看着丈夫笨拙的样子和女儿天真的笑脸,苍白的脸上泛起温柔的红晕,眼底是盈盈的笑意。
她拿起一颗自己剥好的栗子仁,轻轻塞进女儿嘴里:“姝儿乖,阿爹是男子汉,舞刀弄枪在行,剥栗子嘛……”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促狭的笑意看向丈夫。
梅世安被妻子打趣,耳根微红,有些窘迫地放下银刀,干脆用手去剥,结果沾了一手黑灰。他伸手,用干净的手背蹭了蹭女儿沾着栗子屑的小脸蛋:“小坏蛋,敢笑话阿爹?”
“阿娘吃。”小静姝把嘴里的栗子咽下去,又从母亲碟子里拿起一颗最大的栗子仁,踮着脚,努力举到母亲唇边。
“阿爹也吃。”她又拿起一颗,塞进父亲嘴里。
秦氏笑着低头,就着她的小手吃下栗子,然后握住她的小手,轻轻拢在自己微凉的手心里暖着。
梅世安则一把将女儿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膝头,用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逗得她咯咯直笑。
这温馨的画面如同褪色的老照片,渐渐模糊。
母亲温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姝儿要记住,家啊,就是……阿爹的手暖,阿娘的栗子甜……”
紧接着,便是更深的黑暗和刺鼻的药味——母亲缠绵病榻,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灵堂冰冷的白幡和父亲一夜之间佝偻的背影。
“家?”
梅静姝埋在毯子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那个词,带着阳光和栗子的香气,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她冰封的心底,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