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梅静姝裹着几乎湿透的披风,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毫不客气地拍响了林鹤清院门的门板。
门几乎是立刻被拉开一条缝。
林鹤清一脸憔悴、眼窝深陷,显然数日未眠。
当他看清门外风雪中那个裹得像雪球、只露出一双冰冷锐利眸子的梅静姝时,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梅……梅姑娘?您……您怎么……”
梅静姝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步跨进门槛,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她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动作带着一种被麻烦缠身的暴躁,声音却冷得像冰,不容置疑。
“东西呢?”
林鹤清懵了:“东西?”
“霉米。”
梅静姝言简意赅,目光如电般扫过他凌乱的书案。
“还有那些吐了泻了的破纸。”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紧绷和不容拒绝的命令。
“拿来。”
林鹤清手忙脚乱地将梅静姝让进勉强还算有丝暖意的书房,几乎是扑到桌边,颤抖着双手捧出那个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小布包和那卷被翻得起了毛边、沾着墨渍的症状记录。
梅静姝没坐。
她像一尊裹着湿毯的雪雕,站在桌边,无视了林鹤清慌忙搬来的凳子。
她直接伸手,一把抓过那包霉米,动作不再有丝毫嫌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指尖捻起几粒米,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浓重的霉味、陈腐的尘土味……然后,那丝极其微弱、如同毒蛇吐信般混杂其中的、甜腻得发齁、还带着一股土腥骚气的味道。
她眉头狠狠拧紧,又一把抓过那卷记录,目光锐利地扫过“腹泻”、“呕吐”、“昏迷”、“短暂亢奋、幻觉”等字眼。
“茶。”她突然开口,声音干涩紧绷。
林鹤清连忙倒了一杯温热的粗茶。
梅静姝看都没看,直接将几粒霉米丢进茶水里。
浑浊如同墨汁般迅速蔓延开来。她又从湿漉漉的披风下,摸出几颗干果,看也不看,直接捏碎,也丢了进去。
茶水瞬间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深褐色,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怪味。
她端起杯子,迎着摇曳的烛光,仔细地、缓慢地转动着。
浑浊的茶汤里,细微的沉淀物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诡异的形态。
然后,在林鹤清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伸出舌尖,极其迅速、如同毒蛇吐信般舔了一下杯沿沾着的浑浊液体。
“噗!”她立刻扭头,狠狠吐在地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是提纯过的毒根粉,西域来的东西。”
“北境鹰愁峡,那种开紫花,牛羊吃了发疯撞树的野草叫什么?”
林鹤清脱口而出:“醉马草?!”
“就是它。”
梅静姝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被麻烦逼出来的、近乎锋利的冷静。
“晒干,磨粉,混进陈米,霉味正好盖住它的草腥。一点点下,让人上吐下泻,体虚昏迷,亢奋幻觉……”
她抓起那卷记录,手指戳在“短暂亢奋、幻觉”几个字上。
她指着那杯令人作呕的茶水:“这毒根粉加进去,一是让醉马草毒上加毒,二是……压味道,盖住草腥,免得鼻子尖的闻到。”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和被麻烦缠身的极致暴躁。
“查最后经手封存先锋营那几仓霉粮的人,查谁能在封仓后还能像耗子一样钻进去塞东西,查谁最近发了横财,或者见了不该见的人。”
“鹤清明白。” 林鹤清转身,如同离弦之箭冲入狂暴的风雪之中。
梅静姝站在原地,看着林鹤清消失的背影,听着门外风雪更加凄厉的嘶吼。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混杂着烦躁、决绝和一丝莫名酸涩的气息。
寒意重新包裹上来,湿透的毯子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推开房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走到炭盆边,里面的灰烬早已冰冷。
她没去添炭,只是裹紧湿冷的毯子,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桌上,那包冰冷的南瓜籽静静躺着。
她伸出手,指尖冻得发麻,捻起一颗。
嘎嘣。
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她看着指尖的瓜子壳,又看了看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
母亲温柔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在耳边低语:“姝儿要记住,家啊,就是阿爹的手暖,阿娘的栗子甜……”
而如今,阿爹的手早已冰冷,阿娘的栗子只剩回忆。
她守住的,不过是一座名为“侯府”的冰冷废墟,和废墟下那点关于“家”的、早已腐烂却不容亵渎的微末灰烬。
“好冷。” 她低声喟叹,将那颗瓜子壳丢进冰冷的炭盆灰烬里。
林鹤清将梅静姝的推断隐去来源禀报给沈烬之。
沈烬之抓住关键,立刻调整调查方向。
严查负责鹰愁峡附近粮仓的仓管、押运人员,重点排查近期有无异常接触或财物变动。
秘密派遣心腹太医,携带梅静姝提到的“醉马草”样本和西域甜毒草图谱,快马加鞭赶赴北境,验证中毒症状和残留毒物。
彻查军需转运链条中,有能力在封仓后动手脚的关键节点,如负责最后巡检的监粮官、有特殊门路进出仓库的“关系户”。
调查结果震惊朝野。
仓管小吏被买通,在先锋营专属粮仓中混入大量醉马草干粉和少量西域迷心甜藤根茎粉。
买通者,竟是负责北境部分军需采买的皇商代表。
其背后牵扯出数位在军需采购中上下其手、贪墨巨款的京中勋贵和户部官员。
先锋营主将岳霆刚正不阿,多次弹劾军需贪腐,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此次借戎狄扰边和天灾之机,意图毒杀其精锐先锋营,嫁祸负责转运的定远侯。
铁证如山,天子震怒,贪墨官员、皇商代表、仓管小吏尽数下狱,抄家问斩,牵连勋贵被夺爵流放,户部迎来大清洗。
而定远侯梅世安转运失察之罪虽在,但通敌、蓄意贪墨军粮等重罪被洗清,罚俸三年,降爵一等,闭门思过。
侯府元气大伤,但总算保住了根基和性命。
梅世安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终日枯坐书房。继母赵氏虽免了牢狱之灾,但惊吓过度,缠绵病榻。
梅静姝那偏僻小院,依旧安静。
她裹着毯子,坐在廊下,慢条斯理地剥着一碟新炒的松子。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林鹤清带着案件最终定谳的消息和天子对定远侯失察轻判的旨意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