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梅姑娘,案子结了。侯爷的冤屈洗清了,陛下圣明,只罚了俸禄和降爵,闭门思过。” 他声音带着激动。
梅静姝眼皮都没抬,“哦”了一声,继续专注地对付一颗特别难剥的松子仁。
看着梅静姝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补充道:“姑娘那日指点迷津,功不可没。若非姑娘……”
“跟我没关系。”梅静姝打断他,终于把那颗顽固的松子仁抠了出来,丢进嘴里,“是你们查的。”
林鹤清语塞。
他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梅二小姐那边,太医令张大人今日来回禀,说她体内余毒已清,只是心绪郁结,还需长期调理。”
梅静姝剥松子的动作顿了顿。
她想起那个雪夜里,妹妹捧着粘好的玉簪跪在雪地里的样子。
“张老头医术还行。”她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情绪。
林鹤清正想再说些什么,梅静姝却忽然放下松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抬眼看向他,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疏离。
“林鹤清,”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要走了。”
林鹤清浑身一震。
“走?去哪里?”他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
“不知道。”梅静姝语气轻松,仿佛在说出去晒晒太阳,“京城太吵。侯府……债还清了,该走了。”
“债?什么债?”林鹤清急切追问,心头涌上巨大的不安。
梅静姝站起身,走到廊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树。
“生恩,养恩。”她声音平淡无波,“生下来,养到这么大,没饿死冻死。这次……算我还了。”
“不行。”林鹤清脱口而出,“你不能走,外面……外面不安全,你……你一个人……”
“一个人清净。”
梅静姝打断他,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温和的告别。
“比在这里强。”
她不再多说,转身朝屋内走去,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一个不大的藤箱。
几件旧衣,几包没吃完的零嘴,几本翻旧了的杂书。
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厅内气氛凝滞。
梅世安和赵氏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梅静姝裹着半旧毯子,缩在角落的圈椅里,慢悠悠地剥着一颗南瓜籽,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
沈烬之一身玄色首辅常服,身披墨色大氅,踏入厅中。
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目光如寒潭深水,扫过梅世安夫妇时带着无形的威压,最终落在角落那个慵懒的身影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侯爷,夫人。”他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径直在主位落座。
梅世安连忙躬身:“首辅大人亲临,蓬荜生辉,不知……”
沈烬之抬手,打断了他谄媚的客套。
“本官今日前来,是奉圣谕。”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梅氏灼华,身染沉疴,性情乖戾,不堪为宗妇。本官已陈情御前,圣上体恤……”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梅静姝看穿:
“特旨恩准,解除本官与梅氏灼华之婚约。”
梅世安和赵氏瞬间面如死灰,如遭雷击。
梅世安踉跄一步,几乎瘫软在地。赵氏更是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解除婚约?这意味着侯府彻底失去了沈烬之这座靠山,意味着梅灼华成了弃妇,意味着……侯府在京城将彻底沦为笑柄,再无翻身之日。
然而角落里的梅静姝,只是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面无人色的父亲和继母,又看了看主位上气势迫人的沈烬之,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她慢条斯理地将剥好的南瓜籽仁丢进嘴里,嚼了嚼,咽下。
沈烬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梅大小姐,”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此次军粮案,你于侯府有护持之功,本官亦深为感念。”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诱惑。
“无论你有何需要,本官可奏请圣上,为你求得。”
“我想要路引。”梅静姝打断他,声音清晰,干脆利落。她终于正眼看向沈烬之,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若还有一辆马车就更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你要走?” 沈烬之他猛地站起身,玄色大氅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你要去哪?”
梅静姝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动作一顿,随即眉头微蹙,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关你屁事。”
沈烬之几步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走?你想去哪?这京城……”他声音带着压抑的慌乱,“……容不下你了?”
“是啊。”梅静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讥诮,“太吵、规矩太多、瓜子也不够香。”
她裹紧毯子,站起身,试图绕过他:“让让。挡着我路了。”
沈烬之却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纹丝不动。
“梅静姝!”他低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失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你可知离京意味着什么?!你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梅静姝抬眼,打断他,眼神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就要被关在笼子里?”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沈烬之,又看了看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压抑的侯府正厅:“这笼子,我待够了。”
“你沈烬之的笼子,”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更脏。”
梅静姝不再看他,裹紧毯子,绕过僵立如石雕的他,径直走向门口。
阳光洒在她身上。
赫连朔一身华贵却冰冷的驸马礼服,站在窗前。
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却死寂无声。
夕阳的余晖将他妖孽般的侧脸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黑色棋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边。
玉宁公主骄纵的笑声从内室传来,如同毒蛇吐信,刺耳无比。
明日,便是他与这位声名狼藉的公主大婚之日。
皇帝赐婚,金口玉言,将他彻底钉死在这座名为“驸马”的耻辱柱上,成为皇权驯服北戎的象征。
一个心腹暗卫无声出现,跪地低语:“主子…梅大小姐…就要离京了。”
赫连朔把玩棋子的手猛地一顿。
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了?”他低声重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也好。”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致妖艳却毫无温度的弧度,“这地方太脏。”
他缓缓弯腰,捡起那枚棋子。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棋身,仿佛在回忆什么。
“暗影。”他唤道。
暗卫:“属下在!”
“去。把那个东西送给她。”赫连朔的声音平静无波,“告诉她。”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说,小月亮,当年乱葬岗,谢了。”
暗卫领命,瞬间消失。
他想起数年前,寒冬,京郊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