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清端坐于堆积如山的试卷之后。
他身着崭新的翰林学士绯色官袍,烛光映照着他清俊的侧脸,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气风发。
北境黑石堡的生死历练,军粮案中的抽丝剥茧,让他赢得了圣眷和同僚的敬重。
此次破格擢升为翰林学士,并担任春闱副主考,更是皇帝对他“清正廉明、明察秋毫”的肯定。
案头,一盆清供的水仙吐露幽香。
他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紫毫笔,胸中激荡着“为国选才、激浊扬清”的豪情。
阅卷已近尾声。
为防止考官认出笔迹,考生答卷都由专人誊抄。林鹤清的目光掠过一份份誊录工整的朱卷。他心思缜密,记忆力超群,对经义文章的理解更是精深。
起初,他只是觉得几份被同考官评为“上佳”的卷子,风过于圆熟,少了些年轻士子应有的锐气和独到见解。
他并未在意,只当是考生刻意迎合时文。
然而,当他翻阅到一份题为《论君子之守》的答卷时,眉头微蹙。文中一句“麟阁巍巍,非德不居”,遣词造句虽工整,却透着一股刻意的匠气。
他指尖划过那行字,心中莫名一动。
他鬼使神差地翻出另一份被高度评价的卷子,目光如电般扫过——在论述“选贤任能”的段落末尾,赫然也出现了“麟阁巍巍,非德不居”!
一模一样的句子!连字距、墨色深浅都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
林鹤清心头猛地一沉。
他立刻起身,在堆积的“上佳”卷宗中快速翻找。
一份、两份、三份……足足五份来自不同考区、不同考生名讳的答卷中,都出现了这句突兀的“麟阁巍巍,非德不居”。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这几份卷子在破题方式、起承转合的结构,甚至某些冷僻典故的运用上,都存在着惊人的相似!,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鹤清脚底窜起。
这不是巧合,这是赤裸裸的舞弊,是事先约定好的关节暗号。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立刻调阅这几名考生的亲笔原卷和誊录档案。
墨卷字迹各异,但誊录后的朱卷却笔迹统一。他不动声色,以“复核优卷”为名,要求调取所有誊录手名录及誊录房的值守记录。
彻夜未眠。
林鹤清凭借过目不忘之能,将可疑卷宗、誊录记录、考生名录反复比对、交叉印证。一个庞大而精密的舞弊网络,在他眼前逐渐清晰。
试题在开考前数日便已泄露,泄露源头直指礼部某位实权郎中,而其子也在考生之列。
舞弊之人再重金聘请的枪手提前写好范文,分发给特定考生,范文内嵌入特定关节字句作为暗号,便于考官识别“自己人”。
最后买通特定誊录手,确保这些关节卷被誊录得清晰工整,并分发给事先打点好的同考官。
同考官见到关节,心领神会,一律评为“上佳”,送入副主考林鹤清和主考处复核。
主考年迈昏聩,或被买通,或睁只眼闭只眼。
涉案者名单触目惊心:三位国公世子、两位尚书公子、一位阁老的外甥、数位封疆大吏的子弟,以及数位捐了巨资的盐商、皇商之子。
他们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朝中派系和地方豪强,而负责具体操作的,则是礼部、翰林院中数位被腐蚀的官吏。
鹤清怒发冲冠。
他引以为傲的抡才大典,竟成了权贵们瓜分功名的肮脏盛宴。他连夜奋笔疾书,将可疑卷宗对比、誊录手口供、泄题线索、涉案人员名录及背景整理成一份厚达数十页、字字泣血的弹劾奏章。
奏章呈上,林鹤清满怀激愤与期待,等待着雷霆之怒和正义的审判。
然而,石沉大海。
一连数日,奏章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他数次求见主考,也是他的座师,翰林院掌院学士赵士修,都被婉拒。翰林院内的气氛也变得诡异,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疏离和同情。
数日后,都察院御史突然上本弹劾。
“翰林学士林鹤清,恃宠而骄,扰乱科场,诬陷大臣,构陷忠良,其心可诛。”
奏章中,他辛苦收集的铁证被扭曲成“捕风捉影”、“构陷攀咬”,他秘密审讯的誊录手翻供,反咬他刑讯逼供。
甚至有人“揭发”他因在北境与某位涉案勋贵结怨,故借此机会公报私仇。
林鹤清如坠冰窟,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权力的肮脏和黑暗。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座师赵士修的召见。
老学士须发皆白,面容憔悴,屏退左右后,书房内只剩下师徒二人。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眼中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鹤清啊。” 赵士修的声音苍老沙哑,“你……糊涂啊!”
“老师!学生……”
“住口!” 张正清罕见地厉声打断他,颓然长叹,“你以为你是谁?包龙图再世?这潭水……深不见底啊!”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听为师一句劝,此事……到此为止。那些卷子……就当没看见!那些名字……忘掉!”
“可是老师!国法……”
“国法?!” 赵士修猛地抬头,眼中是看透世事的悲凉,“国法也要看是谁来执!鹤清,你还不明白吗?那些人……动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彻查,这朝堂……怕是要天翻地覆!陛下……陛下他……”
老学士的声音哽住,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水至清则无鱼啊!你……要学会……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 林鹤清踉跄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这四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信奉了二十多年的“清流正道”。
他敬若神明的座师,他视为灯塔的恩师,竟亲口告诉他……要同流合污?要牺牲国法,去顾全那些蠹虫的大局?
皇帝的彻查旨意终于姗姗来迟。
然而,所谓的“彻查”,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三法司会审,最终呈上的结果,轻飘飘地将责任推给了:两名失察的誊录房小吏,一名“收受贿赂、泄露考题”的礼部低级书办,以及几名“文风相近、纯属巧合”的考生。
至于那份触目惊心的涉案名单?那些盘踞在朝堂高位的勋贵、大员?那些富可敌国的豪商?仿佛从未存在过。
奏报中只字未提。
皇帝御笔朱批:“着即依议。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林鹤清看着邸报上那冰冷的朱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站在翰林院空旷的回廊下,看着庭院中那株依旧挺拔的青松。
阳光明媚,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引以为傲的状元头衔,此刻如同巨大的讽刺。他视为神圣的“翰林”清贵,不过是粉饰这肮脏朝堂的一层金粉。
他感到自己二十多年寒窗苦读、舍生忘死所坚守的一切信念,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金碧辉煌的翰林院,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染缸。
而他,不过是这染缸里,一颗微不足道、即将被彻底染黑的棋子。
暗卫将一个小巧的乌木匣子和那句“谢了”的口信带给了梅静姝。
梅静姝坐在摇椅上,打开匣子,里面并非珍馐玉馔,只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层刚炒熟、去了壳的板栗,深棕色油亮,香甜扑鼻。
旁边静静躺着一小包新焙炒好的山楂片,红的晶莹剔透。
“疯子。”她沉默片刻,低声评价,随手将匣子丢进行李深处,“净做这些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