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驸马府。
红烛高烧,喜乐喧嚣。玉宁公主一身大红嫁衣,趾高气扬地踏入新房。
赫连朔一身红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赫连朔!过来!给本宫更衣!”玉宁公主命令道,声音带着施舍般的傲慢。
赫连朔缓缓转身。
烛光下,他妖孽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翻涌着死寂的疯狂。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火折子。
“公主殿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如同情人低语,“您知道,火……有多美吗?”
玉宁公主一愣:“什么?”
赫连朔嘴角勾起一抹极致妖艳、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他猛地抬手,将火折子狠狠掷向铺着厚重锦缎的床榻。
轰——
浸透了火油的锦缎瞬间爆燃,烈焰如同怒龙般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华丽的床幔、精致的家具、满屋的“喜”字。
“啊——!” 玉宁公主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叫。
赫连朔站在烈焰中央,红衣猎猎,如同浴火的修罗。
他无视了公主的惨叫和侍卫的惊呼,目光穿透熊熊火光,仿佛看到了风雪乱葬岗上那个单薄的背影,看到了她平静淡漠的眼睛。
“小月亮。”他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温柔,“你看,这笼子烧起来,多好看。”
火焰吞噬了他的身影,也吞噬了玉宁公主绝望的哭嚎。
冲天的火光染红了京城的夜空。
暮色如同沉重的铅灰色帷幕,缓缓笼罩了翰林院。
值房内,烛火摇曳,将林鹤清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堆满卷宗的冰冷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案头,那盆清雅的水仙早已枯萎,枯黄的叶片耷拉着。
案上堆积如山的,不再是承载圣贤文章的经卷,而是本届春闱那些被同僚们评为“上佳”的朱卷。
它们依旧誊录工整,字迹娟秀,墨香犹存。
然而在林鹤清眼中,这些锦绣文章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铜臭和权欲的腐气。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信念。
他的目光落在案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奏章的副本。
明黄的封面,被一道刺目的朱笔批红覆盖:“留中不发”。那鲜红的印记如同淋漓的鲜血灼痛了他的眼睛。
死寂笼罩着值房,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暮色吞噬,翰林院内陆续点起了灯火,映照着同僚们或忙碌或悠闲的身影,一切如常。
这如常,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幻灭。
许久,许久。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他拿起那块早已干涸的松烟墨锭,在澄泥砚中注入少许清水。
研磨的动作缓慢而沉重,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值房里格外清晰,如同在为某种东西送葬。
墨研好了,浓黑如夜。
他铺开一张素白如雪的宣纸。
没有犹豫,他提起饱蘸浓墨的紫毫笔,笔锋沉郁,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心口剜出,带着滚烫的血和冰冷的绝望。
“臣鹤清,才疏德薄,难堪重任。今科场弊案,触目惊心,臣力薄难挽狂澜,更觉己身如染缸之墨,清白难存。昔读圣贤书,所求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然今观之,庙堂之上,魑魅横行;清流之誉,徒增笑耳!臣心灰意冷,不堪案牍之污,难忍肺腑之浊。恳请陛下恩准,辞去官职,削籍为民。从此芒鞋竹杖,归隐林泉,或可……觅得心中方寸净土。伏惟圣鉴!”
不再需要华丽的辞藻堆砌,不再需要引经据典的修饰。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尖的墨汁在“鉴”字末端凝聚,如同最后一滴浑浊的泪,沉重地滴落在纸面,晕开一小片深沉的墨迹。
他放下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
他缓缓站起身。
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顶象征着无上荣耀与责任的乌纱帽上。绯色的纱,黑色的胎,金线绣成的云雁补子依旧熠熠生辉。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冷的纱翅,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告别一位故友,又像是在拂去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然后,他双手捧起那顶乌纱帽,如同捧着自己已然破碎的信仰和过往的荣光,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那份墨迹未干的辞官奏章之上。
乌纱帽的阴影,恰好覆盖了奏章上“魑魅横行”、“徒增笑耳”那几行最触目惊心的字句。
“罢了。”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从他唇间溢出,消散在烛火摇曳的光影里。
林鹤清没有等待批复。他知道,那朱笔御批,无论准或不准,于他而言都已毫无意义。他回到自己的居所,只收拾了一个简单的青布包袱。
几卷翻得起了毛边的、真正心爱的诗书。
一方陪伴他多年的、温润的端砚。
一支普通的紫毫笔。
几件半旧的青布直裰。
再无其他。
沈烬之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如同覆了一层寒霜。
让他心烦意乱、如坐针毡的,是压在奏报下那份无形的重压——皇帝傍晚时分,遣心腹太监传来的口谕。
口谕内容清晰而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翰林编修林鹤清,恃才傲物,无端辞官,有负圣恩,动摇士林之心。其行乖张,其心叵测。朕闻其与梅氏女静姝过从甚密。着沈卿明日携梅氏女入宫觐见,朕要亲自垂询,以明其辞官之由,观其心志。”
亲自垂询?观其心志?
皇帝哪里是真关心林鹤清辞官的原因?林鹤清那封辞官奏章,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矛头直指朝堂污浊、科场黑暗。皇帝压下奏章,却要垂询梅静姝,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鹤清辞官,震动朝野。
皇帝需要知道这是否是某种信号?梅静姝及其背后的侯府是否在其中扮演了角色?她是否知道更多内情?
皇帝要亲眼看看她,评估她的价值或威胁。
这口谕,如同一道冰冷的枷锁,狠狠套在了沈烬之的脖子上。
抗旨绝无可能,那是自寻死路。
遵旨意味着他必须去“请”梅静姝。那个几日前用“脏”字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女人。
那个视他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的女人。
他几乎能想象到梅静姝的反应——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会再次浮现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更深的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