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如何看他?一个为了权势、为了讨好皇帝,不惜充当爪牙、将她作为献上的脏手。
他甚至能听到她冰冷的声音:“沈烬之,你真是脏到骨子里了,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这个念头让沈烬之胸口一阵翻涌。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甚至连见她一面都感到心虚和害怕。害怕看到她眼中那洞穿一切、冰冷刺骨的鄙夷,害怕她再次吐出那个字。
烛火跳跃,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皇命如山,他避无可避。可一想到要再次面对梅静姝,以如此不堪的目的去请她,他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厌弃。
仿佛他真成了她口中那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脏人。
就在这时,管家躬身急步而入。
“大人!梅姑娘……在城南玉壶春茶楼,与人起了争执,对方是鲁国公府世子,言语甚是轻薄无状。似是……因着金风茶楼旧事。”
“鲁国公世子?” 沈烬之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
那个京城出了名的跋扈纨绔?金风茶楼旧事?他瞬间想起那纨绔曾当众调戏民女,被他撞见后呵斥过,莫非怀恨在心,迁怒于梅静姝?
管家后面的话沈烬之根本没听清。
“备马。”玄色大氅随着他站起的动作带起一股凛冽的风,案头的烛火被气流卷得疯狂摇曳,在他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然而就在管家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刹那,沈烬之挺拔的身形却猛地僵住了。
梅静姝那句“太脏”像一盆冷水浇进他的脑袋。
“脏……”这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尖锐地回响。
他要去做什么?像以前一样,以首辅之威,雷霆手段镇压那个纨绔?然后呢?让她看到他又一次用权势碾压他人?让她更加坐实他的肮脏?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挣扎感攫住了他。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在她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但梅静姝被围困,那个纨绔的嘴脸,可能的轻薄和伤害……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比那句“太脏”带来的刺痛更尖锐,更难以忍受。
“该死。”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和疑虑都被一种决绝所取代。
他管不了那么多。
就算在她眼里他永远洗不干净,就算她更加鄙夷他,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手指头。
沈烬之快马疾驰,赶到玉壶春时,雅间外的走廊已围满了人。
鲁国公世子赵拓正叉着腰,得意洋洋地对着紧闭的雅间门唾沫横飞:“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你跟首辅那点事?逼着人家叫姐姐?哈!这会儿怎么不威风了?有本事出来叫本世子一声哥……”
“砰!”
雅间的门被一股大力从里面猛地拉开,门框似乎都晃了晃。
梅静姝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裙衫站在门口,头发都没乱。
她手里拿着个被砸碎的茶壶盖,正用那尖锐的碎片慢条斯理地剔着指甲缝里沾着的南瓜籽皮屑。
她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一眼聒噪的赵拓,眼神像在看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
“你很吵。”她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下了周围的嘈杂。
赵拓被这眼神和语气激得大怒:“贱……”
他的“人”字还未出口,一个冰冷、威压、如同万载玄冰摩擦的声音,自身后走廊尽头传来:
“本官倒想听听,鲁国公世子,想让本官的谁,叫你一声哥?”
哗——
人群如同被无形之手劈开。
沈烬之玄色大氅的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一步步走来。
他面容平静,唯有一双深眸,黑沉沉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风暴。
那目光扫过之处,人人噤若寒蝉。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刀锋,直逼赵拓。
赵拓脸色瞬间惨白,浑身抖如筛糠,像被捏住了咽喉的鸭子:“首、首辅大人!下官……下官……”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话都说不利索。
沈烬之看也没看地上瘫软的赵拓,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扶着门框、姿态慵懒、甚至带着点无聊的女人身上。
他大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众目睽睽之下,沈烬之在梅静姝面前站定,垂眸。
那眼神极其复杂,审视、探究、隐忍的怒意,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强行压抑着的炽热。
他没有问候,没有关心。
他只是微微俯身,以一个极其靠近、却又不失礼数的姿势,伸出骨节分明、代表着无上权柄的手,目标却是梅静姝手中那片沾着南瓜籽皮屑的、锋利的碎瓷片。
他轻而易举地、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将她指间那片随时可能伤人的锐器轻轻巧巧地抽走。动作优雅,却又带着一种强势的掌控。
那微凉的指尖短暂地擦过梅静姝温热的指腹皮肤。
“当啷”一声轻响。
碎瓷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如同丢弃垃圾。
他直起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冽平稳:“此等寻衅滋事、目无法纪、出言不逊之徒,藐视皇威,蔑视官声,鲁国公教子无方,纵子行凶。来人。”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抖成烂泥的赵拓,和闻讯赶来面如土色的鲁国公。
“押下去,报刑部。”
说完,他再未看任何人一眼,只对着梅静姝,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平静道:“陛下宣召,随本官入宫。”
甚至不需要解释真假,转身便走。留下一个挺拔如山、不容置疑的背影。
梅静姝看着地上那枚被丢弃的、沾着南瓜籽碎屑的碎瓷片,又看看那个大步离去的、玄色官袍融于灯影的身影,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挥之不去。
她拍了拍手,在满场震骇的目光中,慢悠悠地跟了上去,顺手还从旁边的桌子上顺了一小把新的南瓜籽。
暖阁内熏着清雅的龙涎香,阳光正好,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威压。
梅静姝被太监引进来时,依足了规矩行了大礼。皇帝赐座,她道了谢,然后慢吞吞地把自己挪上去。
皇帝目光如炬,扫过她裹得严实的毯子和低垂的眼睫,嘴角笑意更深,带着一丝玩味:“梅氏女,抬起头来,让朕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