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静姝依言缓缓抬头。
阳光恰好照在她脸上,映得肌肤近乎透明,眼神清澈平静,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被打扰了清净的淡淡不耐。
她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毯子上的一个线头。
“是。”
皇帝端起青玉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朕听闻,你与那辞官的翰林林鹤清,相交甚密?可有此事?”
梅静姝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承认得干脆利落:“算是。”
“哦?那你可知,他为何突然辞官?可是对朝廷、对朕、有何不满?”
话锋渐锐,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梅静姝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线头上移开,再次抬眼看向皇帝。
她眉头微蹙,像是在认真思考一个很麻烦的问题,然后慢吞吞地、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语气回答:“回陛下,他也许是嫌吵,嫌烦,嗯……嫌不干净。”
旁边侍立的一个小太监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赶紧死死低下头。
沈烬之眼皮一跳,忍不住看向她。
那个“脏”字虽然换了词,但依旧十分大逆不道。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不再掩饰探究。
“梅静姝,你言林鹤清嫌不干净而辞官。那你呢?你助他北境脱困,又与他深院相见。你眼中,这朝堂,这天下,又当如何?可是也觉得污浊不堪,欲避之不及?”
暖阁内空气瞬间凝固。沈烬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梅静姝这次没有立刻回答。她裹着毯子,沉默了片刻。
就在皇帝以为她又要敷衍时,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总是懒散淡漠的眼睛异常清澈平静,如同深潭古井,映着窗外的阳光和皇帝威严的身影。
她没有看沈烬之,目光直接迎向皇帝,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玉磬敲击。
“陛下,水至清则无鱼。”她顿了顿,眼神坦荡无惧,“可水若浑成了墨,鱼也会憋死。”
几日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定远侯府的后门。
梅世安并不可惜这个出格的疯女儿的离去,赵氏更是开心她走,倒是梅灼华托人带来了一点碎银子,梅静姝没有要。
驾车的是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老把式。
车厢里,梅静姝裹着厚厚的毯子,怀里抱着一个装满了各种零食点心的巨大藤编食盒。
她身边坐着换下官袍、只着一身朴素青衫的林鹤清,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几卷他最喜欢的书和几大袋各式各样的果子。
马车驶出城门,向着南方温暖湿润的方向而去。
京城最高的望江楼上。
沈烬之一身玄色常服,凭栏远眺。
他看着那辆消失在官道尽头的青布马车,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终究没能留住她,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留住她的资格。
那些未曾出口的、更深沉的东西,终究随着马车扬起的尘埃,飘散在风里。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早已被体温焐热、变得有些软塌塌、甚至边缘有些融化的廉价桂花芝麻糖。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块不成形的糖。
然后,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他轻轻掰下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陈旧的、却依旧清晰的暖意。
他闭上眼,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贯的深潭般的平静与冷冽。
他转身,玄色的衣摆划过冰冷的栏杆,大步离去。身后是依旧繁华喧嚣、权力更迭不休的京城。
(全文完)
皇帝瞳孔微微一缩,沈烬之更是浑身一震。
梅静姝仿佛没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用她平淡无波的语调说道。
“林鹤清是条想活在清水里的鱼。他嫌浑水呛嗓子。所以,他游走了。”
梅静姝的目光扫过暖阁内金碧辉煌的陈设,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外面巍峨的宫殿和忙碌的官员。
“这地方,” 她指了指脚下,“规矩是金线织的网,太阳照不进来,说话要绕九十九道弯。累。”
她最后看向皇帝,眼神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洞悉后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陛下坐在最高的地方。看到的都是网里的鱼。您想让鱼活,鱼就得活。想让鱼死,鱼就得死。可鱼也想看看网外面的太阳。也想直着身子游水。”
她顿了顿,再次看向皇帝,目光澄澈:“陛下问我看这天下如何?”
“网很大,水很深。鱼很多。但……”她轻轻摇头,没几条能像他那样游出去。也没几条真知道网外面是什么样。”
她目光微微垂下,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乱葬岗,看到了那个雨夜绝望的哭泣,看到了某个最终被烈焰吞噬的身影。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熏香袅袅。
皇帝脸上的探究和戏谑消失了。他靠在宝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凉的玉石。
他坐拥天下,生杀予夺,却何尝不是这金网中最尊贵、也最孤独的一条鱼。他掌控着无数人的命运,却又有几人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看透这金网的束缚,去追求那“直着身子游水”的自在。
这追求,在他登上帝位的那一刻起,就被他亲手埋葬了。
他看着下方那个眼神清澈平静的人,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身处金网中的孤独,也照出了林鹤清挣脱束缚的勇气。
皇帝沉默良久,久到沈烬之几乎以为雷霆将至。
最终,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带着疲惫和释然的神情。
他眼中的锐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了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他看向梅静姝,声音低沉而郑重:
“梅静姝。你说得对。这网,是朕织的。这水,也是朕搅的。鱼想游出去,难。”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袖袋的位置,语气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
“你,很好。你看得透,你活得真,朕这金丝网,”他环顾四周,自嘲地笑了笑,“困不住你们,也不该困你们。”
他坐直身体,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决断。
“走吧。带着你的瓜子,去你想去的地方。看你想看的太阳。直着身子,游你的水。”
梅静姝闻言,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眼神似乎更亮了一些。她依礼跪下,叩首:“谢陛下。”
起身,转身。这一次,她没有丝毫停顿,步履轻快地走向门口。
阳光从敞开的门扉倾泻而入,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从袖袋里摸出那包南瓜籽,捻起一颗,迎着阳光。
暖阁内。
皇帝望着她消失在阳光中的背影,久久不语。
许久,他才低低叹息一声,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爱卿。你说,是朕富有四海?还是她更自在?”
几天后,小院里,烛光昏黄。
梅静姝正坐在廊下的小竹凳上,就着月光和烛火,慢悠悠地收拾着她的包袱。
里面是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裙,一条半旧的厚毯子,还有几大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散发着炒货香气的南瓜籽。
她动作不紧不慢,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
林鹤清站在院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却宁静的轮廓。
看着她专注剥瓜子、打包瓜子的样子,他心中翻涌的浊气仿佛被这宁静的画面一点点涤荡干净,只剩下澄澈的释然和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轻轻叩了叩半开的院门。
梅静姝闻声抬头,看到月光下青衫磊落、身无长物的林鹤清,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丝了然。“收拾好了?”她问,声音平淡,仿佛他本就该在此刻出现。
林鹤清走进小院,在她面前站定。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映着月光和他自己的倒影。
他微微一笑,笑容温润,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明亮。
梅静姝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他:“去哪?”
语气依旧懒散,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
林鹤清的目光越过她,仿佛已看到了遥远的山水:江南。”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向往的暖意,“听说那里山水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她膝上那几大包南瓜籽上,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点促狭和真诚:“瓜子也香。”
他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和期待,轻声问道:“一起?”
梅静姝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褪去官袍后清朗的眉眼,看着他眼中再无阴霾的澄澈光芒,看着他青衫布鞋、仿佛随时可以踏遍青山绿水的洒脱姿态。
她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剥着手中那颗尚未剥完的南瓜籽,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她慢条斯理地剥出金黄的瓜子仁,没有自己吃,而是伸出手,将那一小把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温热的瓜子仁,递到了林鹤清面前。
林鹤清看着掌心那几颗金灿灿的瓜子仁,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放入口中。
温热的瓜子仁在舌尖化开,带着阳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