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初晏领着她的小尾巴，拐过几个弯来到连通起居房的汤室。

    因着是天然温泉制成的浴池，池中水从未枯竭，无论何时来一如既往地清澈。

    宇文芜看到室内温泉的布置，心中又开始咕噜冒泡，怪声刺人，“谢昀宸平日没少在女人身上花心思罢？”

    如果那个女人特指她的话，余初晏承认谢昀宸确实小心思不少。如今丹修和药修少得可怜，谢昀宸还能找出针对她的药，确实花了心思。

    讽刺一笑，她抬手祭出青渊。

    青渊被关得太久，甫一从芥子中出来就不满地震颤嗡鸣。

    余初晏握着剑，食指轻点着剑柄，它又老实地安静下来。

    半年前她在于逍遥道人一战中，以青渊吸走了万鬼幡中数万生灵的怨气，用以削弱万鬼幡。

    哪知她重伤后心性不稳，几度差点被怨气反噬，不得不甚用青渊。

    如今重新拿起青渊，怨气仍在，对她的影响减弱了不少。

    赤足涉入水中，水面泛起层层波纹，并逐渐扩大、激荡，余初晏立于池心时，巴掌大的浴池甚至激起了惊涛骇浪。

    幽蓝色的微光在水浪中穿梭，有规律地流转成阵。

    这还是宇文芜第一次见到活着的阵法，他睁大眼，眼睛都不敢眨。

    月余没有练剑，但九阙剑法一招一式早已融入她的骨髓中。

    调整呼吸，闭眼起势，手中的青渊感知到她澎湃的心情，回应以清脆的剑鸣。

    双目睁开之际，清喝与剑光同时迸发。

    “九阙剑法第四式——断岳！”

    滔天水幕被迅疾的剑光一分为二，流转的蓝光失去首尾链接，空间寂静一瞬，下层的水流无声落回池中。

    而剩下的水幕化作漫天蓝光，像活了一般四散着逃离，走不出几步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余初晏手中剑未收回，一直被禁锢在丹田中的灵力瞬间膨胀开来，几乎要将干涸的经脉冲爆。

    而在她周身环绕着，却无法被吸收的灵力也在同一时刻急不可待地涌入她体内。

    两种灵力相撞，结合成一股恐怖的力量，余初晏当下以青渊划破掌心，将怨气引入体内激活魔珠。

    三脉共通，在她有意地调和下，最终在她体内达到平衡。

    凝实的灵力于全身经脉中轮回几个周天后，重归于丹田，化成一团还未凝结出五官的婴儿般蜷缩的雾气，很快被金丹吸收。

    余初晏修为更进了几寸，离元婴只差临门一脚。

    所有的一切在弹指间爆发、结束，余初晏从入定中清醒，吐出一口浊气，前所未有的轻松，重新夺回力量的感觉真好。

    看她破阵破得轻松，实力恢复也不过刹那，宇文芜嘀咕：“就这么简单一个阵法困你这么久？你该不会乐在其中吧？”

    “你觉得谢昀宸会这么没有成算吗？”余初晏朝他伸手，示意他拉一把。

    腹诽着她明明恢复实力了，宇文芜还飞快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出池中。

    从水中离开的一瞬，她脚腕上的锁铐顺着水一同脱落，缓缓沉入水中。

    这个阵法只能短暂地困住她，余初晏在心中盘算，估计从她入城万山就已经着手布阵，其间不能被她发现。

    杀了逍遥道人后，她确实警惕性降低了不少，认为世间已经再无她的对手，却忘了她并非毫无弱点。

    而在这个赶制的阵法完成后，谢昀宸与万山绝对另有未完成的，针对她的大阵。

    不是她自吹，依照她与万山的实力差距，想要困住她唯有魔修的手段，万山定然捡走了逍遥道人的万鬼幡！

    哪怕是损坏的万鬼幡，重新注入怨灵，辅以阵法与克制的丹药未必不能困住她几年。

    想到谢昀宸的有恃无恐，余初晏心沉了几分，“最近三国之中可有大规模死亡事变？”

    “屠城可算？”宇文芜脱口而出。

    “自然算。”屠城凝聚的怨气，远比战乱本身更歹毒、更深刻，余初晏急切追问，“可是天启边境之城被屠？”

    宇文芜摇头否认，“虽说西凉军攻下边境三城，但其主帅乌日兰并未执行屠城之令。”

    乌日兰？余初晏记得这个名字，他是阿古音的父亲，阿拉特部落的首领。

    一个月前她还未出事时，曾听阿古音提及过，宫中庆贺她父亲胜仗一事。

    所以谢昀宸曾下达过屠城命令，不过主帅并未执行，余初晏猜想成真，谢昀宸真打算用人命填补万鬼幡，再以此困住她。

    哪怕天启边境未成，谢昀宸定有另一手准备，或许已经有数万人的生命逝去。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若此事真成了，定会成为她的因果、她的束缚。

    余初晏低咒一声，谢昀宸！谢昀宸！杀了他都难解心头之恨！

    宇文芜不知她心中所想，回想着近一月里三国诸事，大规模死亡不是天灾、战争便是疫病。

    “半月前月凰绵州一带曾有大疫消息传出，月凰人很快封锁了区域，我的人进不去，消息也传不出。西临城上个月中地龙翻身，青渊刚拿到手的城因此毁得差不多，还要分心赈灾，闷头吃下个大亏……”

    他言简意赅地报出几个最符合余初晏要求的情报。

    余初晏将他所说记于心中，道了句谢。

    宇文芜心安理得受下了，看她急于返回西凉王宫，追着她的脚步，迅速离开了王府。

    谢昀宸已经发现余初晏的失踪，大批兵马出动，在街道上奔腾、搜寻。

    为避黑甲卫，两人穿梭在隐蔽的巷弄中，宇文芜忍不住抓住余初晏的手腕，“待我将人救出来，你跟我回天启！”

    余初晏没答应，却也没拒绝，“和你回天启做什么？”

    这话在宇文芜耳中听来那就是无名无分的，跟他回去做什么，他当即扬声道：“我是不会娶你当王妃的！”

    正观察街上甲卫的余初晏马上回头，捂住他的嘴，“……你声音小点！”

    “谢昀宸居然没有出宫。”她低喃，莫不是在等她回去。

    很难说清这种感觉，余初晏常觉得自己过于了解谢昀宸，像是相识多年，而谢昀宸时常也表现得对她了如指掌。

    可抛开幼时那草率的订婚，两人真正相处才三个月。

    甲卫虽然声势浩荡，实际并未仔细搜寻，至少比之前找逆党敷衍很多，果然谢昀宸很肯定她会回宫。

    那番话说完，宇文芜说完自己先恼怒了，尤其余初晏压根没什么反应，一门心思放在谢昀宸身上。

    他问：“余初晏，要怎么样你才跟我回去？”

    余初晏奇怪地看他一眼，看到了他眼中闪烁地不自信与执拗，他像吃不到糖的孩子，固执地像余初晏讨要那点糖，又怕余初晏不给他，只能装成想要强抢的模样。

    有些头疼，余初晏垂着眼，她不过贪图紫宸之气罢了，此番不甚着了谢昀宸的道，搞得她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听见宇文芜这些话第一反应居然是他别有用心。

    她撇开脸，做出拒绝的态度，“小草儿，你我都有更重要之事未完成，何不就此分开？”

    她不知魏家人被关在何处，但肯定不在谢昀宸身边，她与宇文芜终究不是一路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过河拆桥？”宇文芜激动地质问，“难道你要回青渊继续当你的太子妃？听闻青渊帝将要退位，现在回去就能当皇后是吧！你真这么在意这个虚衔？那为何我不行，不过是皇后的名头，待我——”

    后面的话宇文芜再说不出口，因为他被余初晏贴了禁言术，只能愤怒地瞪视余初晏，瞪着瞪着眼中就蒙上一层水雾。

    弄得余初晏就像负心汉一般。

    余初晏：……不是，赵景泽和谢昀宸就算了，好歹挂了个凡人夫妻的名头。

    她跟宇文芜拢共都没见上几次面，每次还都弄得不怎么愉快，还是说这些小龙崽子脑袋就是有些问题？

    “禁言术只半个时辰，我先走了，日后有缘再见。”

    余初晏攀在墙上，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宇文芜，扭头就消失在了建筑之间。

    徒留宇文芜一人在原地，张张合合的唇似在无声挽留，或是在怒骂。

    -

    从王宫离开不到半天，心性已经完全不同，余初晏久违地于宫墙上行走着。

    虽说在这座宫殿居住了一个月，她几乎没有好好欣赏过它，而现在更不是欣赏的时机。

    余初晏来到熟悉的殿宇门前，以往无论何时都有人守卫站岗的宫殿，如今感受不到除了谢昀宸之外的气息。

    一手握着青渊，一手搭在门扉上。

    宫门并未关紧，显然是专门为她留的门。

    余初晏推门而入，华丽的金丝笼静默地伫立在殿中，不同的是她离开时外罩着的漳绒散落在地，像是被人以巨力扯下。

    “你来了。”

    谢昀宸站在笼中的小榻前，手中握着被砍断的锁链。

    余初晏踩着地上的漳绒，踏入笼中，青渊在地面上拖曳出一道长且尖锐的影子，“如约来杀你。”

    谢昀宸侧脸，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他在笑，“阿晏，你杀不死我的。”

    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陈述，却是谢昀宸身为龙的绝对自信。

    “不试试又怎知？”青渊如长虹贯日，凌厉的剑光直逼谢昀宸面门。

    后者甚至没有运功阻挡，长剑停于他眉间，再进不得半分，而殿外已然是黑云压城，电光闪烁。

    一点红梅从谢昀宸眉心析出，更衬得他眉目如谪仙般飘逸除尘。

    “你杀不死我，至少现在不行。”谢昀宸长叹一声。

    如他所说，余初晏的剑仿佛被无数双手紧紧拖住，紫宸之气聚成一团，死死地护在他身前。

    即使如此，青渊也未曾放下，余初晏质问：“为何？你明知困不住我，哪怕背上数万孽障与因果，也要困我一时？”

    谢昀宸垂眼，“六十甲子一轮回，此番轮回你若不能得道，必然要再等上六十年——我只是想阿晏多陪陪我罢了，你我已然分开多年——”

    余初晏打断他：“你在说什么胡话？”

    两人虽自幼订下婚约，但除开这次相遇，之前甚至从未真正相处过，用分别多年就有些过了吧。

    谢昀宸向前一步，青渊激烈嗡鸣着，想要后撤逃开，余初晏紧握着它，脚步不自觉后退。

    他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几经张口都未能说出一个字，最后谢昀宸像是放弃了般，只道：“……你忘了罢了。那些人罪有应得，为你我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被他语气中的轻蔑激怒，余初晏手腕一抖，青渊划断了几缕发丝，青丝飞扬间，她愤怒道：“数万人命在你眼中不过儿戏？你想定罪就能定罪，你想夺走就能夺走？若你为君为王，天下必然大乱、民不聊生！早知有今日，当年我就不该说出那个字！”

    “不过一群穷凶极恶、苟且偷生的罪人！”谢昀宸眼中同样蓄起火光，“你竟因此辱没于孤——阿晏你好狠的心 ！”

    见他这般说，余初晏心中闪过一丝不对劲，可她来不及细想，怒火已经点燃了她的理智。

    既然无法杀死谢昀宸，她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此时谢昀宸大抵品出了几分不对，放软语气，“囚你一事确实欠妥，但我从未想过伤害于你，更无阻碍你道途之意，不过希望你于此界多待上些岁月，你我难得的相聚之日——”

    他话未说完，利刃刺入身体时带起的痛楚已经将他未尽之余吞没，谢昀宸瞳孔一缩，视线从余初晏面容上撕开，缓慢向下。

    青渊明晃晃刺入他的丹田，又被毫不留情地抽离，刺目的鲜血染红了青渊，更染红了他的白衣。

    剑的主人冷漠地注视着他失去支撑，一步步倒退，狼狈万分地依靠在笼子一侧。

    “我确实杀不了你。”余初晏抹去溅至脸上的一点红，滚烫的温度从指尖蔓延，“但废了你的武功还是做得到的。”

    就让她看看，失去武力依仗的真龙，能走到哪一步。

    “你不需要为你的行为找借口，囚禁、欺瞒、伤害都是事实。”

    谢昀宸没有说话，只是用偏执又悲悸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或许谢昀宸表现出的温情与爱恋不是假的，但他偏生要用这些下作的手段，将余初晏对他少得可怜的情感消磨。

    “日后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直到真正杀死你为止——”

    她嫌恶地甩去青渊上的赤血，毅然决然地转身，朝着笼外大踏步。

    “又一次……”谢昀宸捂着丹田，鲜血争先恐后从指缝中溢出。

    他顺着笼身无力地滑坐于地面，目送着心爱之人逐渐远去的背影，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爱你啊，阿晏……无论你杀死我多少次……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唯有我……唯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