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咬钩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波流转间,眼尾那粒红痣也变得愈发生动起来。
爱丽丝合上记账簿子抬头,就见那位手拿圣经的教区长先生站在慈济堂门口,神色有些不同以往的柔和。
见她看去,男人嘴角重新拉直,整个人变成平时冷淡模样。
“艾德里安先生。”她走出小店,叫住明显转身欲走的人。
“爱丽丝小姐。”男人点头见礼。
“先生,你除了早上开业出现过,就再没见到身影。”爱丽丝话里是轻微指责,但语气听起来也不是怪罪,倒给人一种好久不见很想念的意味。
“去旁的教区同那儿主事人说说慈济药店的事。”他心里下意识解释,嘴上便也说了出来。
刚说完,紧接着又补充道:“原本也有别的事要去,顺便。”
“那也该感谢的。”爱丽丝抬眼。
听到某个单词,男人突然一个激灵,忙看她一眼,手背抵唇低低咳嗽一声。
“艾德里安先生,时疫还未彻底康复吗?”她看出男人窘迫,偏要故作关心问出这句。
说完,在他尚未有所反应时,三根手指搭上男人腕间。明明看起来只是虚虚按在脉上,但指下手腕试着抽出,根本挣脱不开钳制。
“我替你看看是不是还需用点别的药。”爱丽丝装作只是看诊,让男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反应过激。
“你的身体……”她其实一直擅长的是用望气之术,不用切脉也能诊断男人状况,现下不过是逗人,“挺好的。时疫彻底治好了。我再给你些养身子的药。毕竟连续感冒两回,总归有些损耗,得补补。”补好身子,反正便宜不了外人。
“约翰呢?他也熟门熟路了,便让他去邦德街店里取些药,”爱丽丝停下话头,“或者你跟我回家坐坐?家里也备了些草药。”
“不用了,爱丽丝小姐,我身体并无不适。”他拒绝。
“先生,关于身体的事,请不要质疑专业人士的意见,还是听我的吧。”亏不了他。
“那让约翰去吧。”看着面前小姐真诚的眼睛,里面似乎藏着些关心,艾德里安·莫兰到底松口。
“能去你家坐会儿吗?先生。我今天忙碌一天,连口水都没得喝。”爱丽丝说着叹口气。
顺着她的话,男人视线不自觉落到她依然润泽的红唇上,看不出什么,却也答应下来:“正好我吩咐约翰去取药,他在家里。”
这次有主人领路邀请,爱丽丝畅通无阻进入这幢提供给教区长居住的宅子。
男人把她引到起居室,罕见有些窘迫。家里几乎无人做客,他又惯常待在二楼,只约翰一个仆从,便没让他打扫得太勤。
起居室里并无爱丽丝小姐家中店里常见的鲜花,也没有什么待客的精致茶具。更何况,在伦敦这样的工业城市里,只要一天不擦拭一番,家具上便会有肉眼可见的灰尘。
“约翰,给爱丽丝小姐倒杯水,再取块毯子来。”他进门先吩咐道,想用毯子给一看就精致惯了的小姐遮挡下灰尘再坐。
“先生,您之前说有灰让我洗了,这天气,还没干呢。”约翰看看爱丽丝,又看看艾德里安·莫兰,有些为难。
“这……”
男人还要说话,被爱丽丝打断:“艾德里安先生,不用费心了,让约翰先去取药吧。”说着她直接叫仆从过来,又报出一串药材名称,让他去邦德街取。
取药这件事,约翰已经轻车熟路,闻言把倒来的水连托盘一起放在茶几上,也没等自家先生意见,便自顾自应下出门去邦德街了。
看着面前确实无处落座的起居室,男人小声道:“爱丽丝小姐,要去楼上坐坐吗?”那声音,也不知是想邀请还是干脆希望无人听见。
“好啊。”面前小姐却一点儿也不体谅他,答得清脆响亮。
领着爱丽丝到了二楼,艾德里安·莫兰本想把人带进卧房旁的书房。
她却不如他愿,在卧房门边不走了:“先生,不邀请我在二楼参观参观吗?”
“小姐,您对这里已经够熟悉了。”男人有些无奈道,“我想不必再参观了。”
“加上这回,总共只来过三次,也只进过这间屋子,不及我对艾德里安先生熟悉。”爱丽丝一副光明正大调戏人的样子。
不知该怎么回答,男人索性自己直接进了书房,把放有水杯的托盘放下,翻开手里圣经就读起来。
“艾德里安先生,这可不是待客之道。”爱丽丝跟着他进了书房,拿起水杯看着他浅浅啜饮。
见男人不理她,便也去书架上随便拿了本书,翻开坐他对面。
艾德里安·莫兰总觉得对面有道不容忽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让他脑子一片空白,手中书页迟迟没有翻动。
这样的刑罚一直到约翰回来才被解救。
爱丽丝用取来药材制好调养的药,又同宅子主人一起吃了顿便餐,伦敦的天早一片漆黑。
“小姐准备怎么回家?”主人问。
“刚吃过饭,散散步。”客人答。
“走吧,我送您回家。”男人望着院外马路上渐渐减少的行人。
爱丽丝当然不会拒绝。
白日喧闹的街巷安静下来。
“艾德里安先生,你不会一路上都不打算同我说话吧?”
“爱丽丝小姐想聊什么?”借着夜色掩盖,男人放松了许多,话里也自带些随意。
“就聊聊你今天去旁的教区的事吧?”爱丽丝找了个男人能多说些的话题。
没想到还是一句就结束了对话:“也没什么可说的,小姐。我去了圣詹姆斯教区和梅费尔教区,见了他们的主事人。这是一件好事,一件善事,很乐意就同意了。”
在一个教区座堂教堂里开慈济药店这样一件事,被男人说得好似十分简单轻松。
“先生,如果不是我诊脉发现你最近颇耗了心力,就险些骗过我啦。”爱丽丝打趣。
“那您希望我说什么呢?说我费了多少口舌,做了多少事,花费怎样的力气推动这件事?”男人语气平静,“小姐,我不是什么唇舌灵巧的人,并不擅长用言语装饰自己。”
“这我可不清楚。”爱丽丝瞥一眼男人张合的唇道。
男人不知道自己为何无师自通意会了小姐的意思:“爱丽丝小姐!”
好了,这下又不说话了。
这些日子,爱丽丝忙着新店的事,男人白天除了在教堂里讲经布道,几乎没有出现。可一到晚间,她关店要回家,男人必然在慈济堂门口现身,等着送她。
这天,在路上,男人聊起已经与伦敦城里大多教区说好了,随时可以去教堂建慈济药店。
“那先生,你明天的时间可以留给我了吗?”
“什么?”男人有些茫然,不明白话题怎么到了这里。
“慈济药店生意太好,药材已经不够用了。最近接触这么多人,我也有些更有针对性的配药想法,可以陪我去给补充些药材吗?”
男人的回答是第二天中午准时出现在慈济堂外。
许多服用爱丽丝的药治好了时疫或是自己老毛病的病人,正纷纷围在店外感谢。被围在中间的小姐并不推拒,笑眯眯接受。
爱丽丝见他来,冲他笑笑。这些天男人神色一天比一天和软。
两人一同乘马车到了老露西草药店。
老露西还是闭眼靠坐在沙发上,听见来人,既不起身,也不睁眼,只道:“爱丽丝小姐,反正这里您已经很熟悉了,请随意吧。”
爱丽丝就带着男人挑选起需要的药材来。
不同于最初那次来时见到的各种药材混作一堆,中药材们被分门别类摆放得齐整,连药材头部和根部的朝向都统一。
爱丽丝穿梭在摆放药材的区域,她指一个,男人就把药材搬上马车。这次特意另外租了个拉货的马车。
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选完所有药材,都运上马车。
“老露西,别睡了,快来算账。”爱丽丝催促悠闲的人起身。
被叫到的人起身,睁开眼,一个个空了位置扫过去,不多时就算清爱丽丝该支付的钱款。
爱丽丝拿出几张以英镑为单位的票据递给她,她接过,抬头看一眼旁白人或者自然对话:“这就是你让我大冬天不远万里给你找萤火虫运回伦敦要追求的先生?”
“没错,萤火虫先生。说起来你也得感谢他,萤火虫可是治你眼睛很重要的一味药材。”不过她只是随口一说,付了钱,没等老露西答话,就直接带旁边人离开了。
不用看也感觉得到,男人注视她的眼神又柔和了些。
面对面坐在足够四人乘坐的马车里,爱丽丝与艾德里安·莫兰来时,斗篷中间还隔出半个人的位置,现在——
爱丽丝看着随着马车晃晃悠悠,已经越挪越近的黑红两色。
似乎是遇到突然窜出的酒鬼,马车一个急停,男人随着车厢晃动跌了过来,斗篷交叠在一起。
“爱丽丝小姐,您没事吧?”生怕压到她,男人顾不得撞到车顶的疼痛,急忙想要起身坐回原处。
“就坐这边吧,也免得再为这种事被撞疼。”爱丽丝拉着男人在旁边空座上坐下,把手放到他头顶轻轻揉了揉。
男人绷紧一瞬,又慢慢放松下来,没有拒绝。
真骗到啦?可惜她要的比这多得多。爱丽丝爱怜地摸摸他头发。
马车在新宅门口停下,仆从出来把药材都搬到楼上配药间。艾德里安·莫兰第一次主动道别。
“再会,爱丽丝小姐,”或许觉得这话有些生硬,他又补充道,“愿您有个好梦。”
“再会,先生。愿你好眠。”她察觉到什么,送上份不那么诚心的祝愿。
希望接下来的,他能受得住。
目送爱丽丝进屋。艾德里安·莫兰沿着这段时间走了无数遍的路返回。
路边柔和的灯光,关门的店铺,都让他不由自主想起某位小姐。
一个仿佛在哪里见过的人突然拦住他去路。
得益于良好的记忆,艾德里安·莫兰认出来人身形:“威科姆,你……”
见到这个令人不喜的人,他皱眉,等借着灯光看清他的脸:“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