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和子年轻时,是斯图加特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她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她最幸福的时光,都是在这座德国西南部的古老城市度过。
可惜二十六岁时,她被家族拽回日本,与在演出上对她一见钟情的北川康明结了婚,之后,她几乎不怎么离开东京,恪守着神宫前社交圈所崇尚的日本礼节,以往的西式做派荡然无存。
在她死后,她总算获得了自由,北川康明突然宣布,自己的妻子不喜欢那一套繁文缛节,葬礼不需要僧.侣诵经,家人也不用穿那繁重的绣着五个家纹的和服,一切以西式葬礼的流程为主,就连遗照都选了妻子前几年参加公益活动时,穿着芭蕾舞服的相片。
许多人都在赞叹北川康明对妻子的爱意与尊重,北川树里却在心里发笑,这种时候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一直到离开人世,她的外祖母已经四十多年没再跳过舞。
男人在会客室里接待前来告别的客人,一起谈天说地,一片乌烟瘴气。北川树里则陪着舅母北川琴乃准备需要的茶点,北川琴乃的哭声一直没停过,在开水的沸腾声中,她突然同北川树里开口,“树里小姐,很多人都会讽刺,日本女人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熬走婆婆。”
北川琴乃回过头,朝她莞尔一笑,“但是,我很伤心,因为母亲是这个家中最能理解我的人。”
她同这位舅母一向不熟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听她继续诚恳地说了下去,“我希望,树里小姐永远不要懂我。”
“这是我对你最具诚意的祝福。”
过了十点,她和两位远房表姐交换了岗位,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如流水线一般地看着前来悼念的宾客在大门外的棚子里登记香典,随后又一脸凝重地踏入屋内,她要朝每个走进屋内的人鞠躬问好。
过了一会儿,意识开始发散,飘向云端,又飘到昨日的医院走廊,被允许看了几眼母亲遗容但被禁止参加葬礼的北川静独自坐在椅子上抽泣。
她坐到母亲身边,将头枕在了她的肩膀处,她问,“妈妈,你后悔吗?”北川静叹息一声,摇摇头,用手背抹掉眼泪后,很冷静地说,“树里,这场官司我可能赢不了。”
她侧过眼,抚摸着女儿的鬓发,“回到神奈川后,我会把房子挂牌出售,医院那儿不知道会分担多少,也许最后巨额赔款会落到我一个人身上。”
她是考入东大医学部的天才,在法.庭上她已经明白了一切,“你愿意再一次和我从头开始吗?”
北川树里没说话,钻入她的怀中,心想,可是这一次结束了,还会有下一次吗?下一次,他们又会用什么来折磨我们,控制我们?
“对不起,当年自说自话地将你带走。”见她不出声,北川静紧紧抱住她的脑袋,一滴滴泪落在她的发顶上。
“当年看着十多岁的你,像一个空心人一样,穿着和服,坐在你祖母的边上,替她摇着扇子。那时候我突然想,一定要带你离开,我要带你逃离那既定的命运,那不是出于母爱,是出自一种同情,一种不想让你重蹈覆辙的同情。”
“活在藤田宅,你永远都是被制成标本的蝴蝶,永远漂亮,永远没有生命,永远飞不起来。”
这一刻,五年以来的疑惑被解答,她始终不懂,北川静,母性在人生中屈居末位的北川静,为什么在离婚时要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带走。
天际乌云开始流窜,一阵光影变幻后,天光黯淡,淅沥的迷蒙细雨纷至沓来,她一边鞠躬一边思考,到底怎么样才能和母亲一起彻底脱离这份困境。
再度抬头,遥遥望去,看到了忍足父子的身影,高挑的二人穿着齐整的黑色西装,在登记完香典后朝自己款款走来。
身为东京医科大学医学部长的忍足瑛士当然具备前来祭拜的资格。
一瞬间,北川树里紧绷的神经松下,深深地喘了口气,一双满是水汽的眼直直地看向忍足侑士。
毕竟是在葬礼,大庭广众之下忍足侑士不敢与她有什么身体接触,深蓝色的眼眸透过挂着水珠的镜片凝望着她,轻声问,“你还好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拍拍她的肩膀,但很快将手收了回去。
忍足瑛士这时对他说,“侑士,你先进去,我有话和北川小姐说。”他犹豫一会儿,有些不放心,但还是选择尊重父亲。
待他踏入大厅后,忍足瑛士见北川树里双唇紧抿,笑道,“北川小姐,你不用紧张,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的一个决定,下次庭审,我会作为你母亲那一方的医疗顾问出庭作证。”
“侑士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是神经外科的专家?”
她本是半低着的头瞬间抬起,惊讶地看着自己男友的父亲,感动之余,还是选择阻拦,“忍足伯伯,很感谢您的雪中送炭,但是这场官司并不那么简单,如果您作证的话,可能会牵连到你。”
忍足瑛士笑得柔和,“正因为如此,我更要参与,不仅仅是因为你是侑士喜欢的女生,更是出于作为医生的尊严。”
空气中翻滚着湿润的泥土清香,在鼻尖缠绕,压抑的感觉消减了许多,她听到忍足瑛士接着说,“我其实向侑士表达过我的反对,对他和你恋爱的事情。”
“但他还是坚定地选择走向你。作为一个父亲,冒昧地请问,你对我的儿子是否同样坚定?不好意思,这话问得有些过早了。”
碎石子投入心湖,泛起阵阵涟漪,又蔓延至她的一双褐眸中,她的下颚线绷得很紧,过了许久,对忍足瑛士承诺道,“只要他不放弃我,我也绝不会放弃他。”
忍足瑛士垂下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对她点头示意后沉默地走进屋内。他们父子俩没有待太久,献花默哀后便匆匆离去,走之前,忍足侑士在她耳边轻声说,“小景下午会到。”似乎在暗示她,她不会一直孤单下去。
因为晚上的守夜仪式,到了下午,宾客反而更多,哪怕将冷气调到最低,屋子里还是弥漫着一股闷热感,好在今天下雨,否则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客人差不多到齐,她一个人走到草坪前,呆呆地坐在石墩子上,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定睛一看,是高山俊也。他面色如常,穿着得体的黑色丧服,淡漠地问了句,“听说你的母亲被拦在病房外,没有见到北川女士最后一面。”
她冷冷地看向她,厉声问,“你是来嘲笑我的吗?”雨打在窗檐上,嘀嗒作响。高山俊也摇摇头,靠在门框上,“如果那一天,你没有走并在之后尝试着和我相处,也许你的母亲就能见到她的母亲了。”
“毕竟,这样的话,我有立场替你求情。”
“我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陌生男人身上?”她站起身,直直地看向他,眼神中满是不甘。
“树里。”“高山前辈。”
对峙之际,迹部景吾总算出现,走到她身畔,两只手臂的衣料相贴,他大概没有听到他们之前的对话,视线在二人之间游荡,扬眉道,“没想到你们俩认识。”
“景吾君?难怪一堆丰田里突然出现一辆库里南,果然是你来了,你还是如此格格不入,特立独行。”高山俊也看到二人并肩而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想到你们俩的感情倒还是很好。”
迹部景吾很从容地回,“藤田家与迹部家的恩怨,不会影响到我们。”
“是吗?”高山俊也将尾音拖长,“可是俩家的恩怨不是因为你们而起吗?因为有人打趣你们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婚事。”
“高山前辈,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是名得体的绅士。”面对对方的不怀好意,迹部景吾不气不恼,风度翩翩。但刻意绕开了那个话题。
高山俊也轻笑一声,“那你还真是识人不明,我这个人尖锐得很。”突然,他内侧口袋的手机震动,拿出手机一瞥,嘴角上扬了些许弧度,走上前,抓起北川树里的手腕,“你和我去一个地方。”
说罢,抬脚便是要带她离开,她还未反应过来,迹部景吾先一步将她扯了回来,“高山前辈,这个节骨眼你要带她去哪里?”
“带她去见一个,如果不见,她一定会后悔的人。”
高山俊也说得很笃定,惹得迹部不自然地皱起眉毛,“高山前辈,请注意眼下的场合。”
高山俊也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景吾君,这座别墅里,除了你,没人会介意我暂时带她离开一阵。”
这是一句暗示性十足的话语,迹部景吾脊背一顿,表情倏地凝滞,一双紫灰色的眼沉下,看看她,又看看高山,冷声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现在想的意思。”高山俊也收回手机,坦然道,“我和北川小姐相识,是源于一场饭局,名义上是饭局,实则是相亲。”
迹部将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高山,双唇微张着,低下头反问北川,“他说的是真的?”
她摇摇头,无奈道,“没有的事。”
“我去车上等你。”高山俊也扫了一眼他们俩人,强调说,“请你务必过来,这个人很重要,也许能解决你的困境。”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迹部景吾放开一直紧拽着她的手,直勾勾地看向她,目光深深,良久,扯出一句,“忍足知道吗?”她垂下眉眼,疲惫地说,“景吾,我说了这是没有的事。”
但是迹部并不相信,外务大臣的公子,霞关未来的入驻者,不似他混血儿的血统,是日本上流社会最为青睐的公家颜,加之高山家和藤田家千丝万缕的关系,答案呼之欲出。
“你们见过。”
“但是你不肯答应。”
“所以你的母亲身陷官司。”
迹部景吾扶额深叹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又和你没关系。”
“你自己能处理吗?”
他忍不住扬声问。望着他恼怒的,质疑的眼神,她突然醒悟,哪怕是关系亲密的青梅竹马,也将自己放置在了柔软的被保护者的位置上。
好像眼下的自己,除去渴求他人的庇护,别无他法。
她的眼珠转动,喉咙口艰难地上下滚动了,雨声明明还在继续,但她听不到。倔强地不愿向他低头,退后一步,绕过他往门外走去。
迹部身子僵了一下,错愕道,“你还真要去找他?”
她身子一顿,固执地站得笔挺,“景吾,请你相信我,我会拿捏分寸。”
“还有,请你不要告诉侑士,我怕他多想。”
迹部喉结滚动,闷声说了句,“对他,你确实足够体贴。”这话里情绪不明,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嘲讽。
雨刷器在不断来回摆动,车渐渐驶离松涛,往新宿的方向开去,她不由问,“你要带我去见谁?”
“曾经的大法官,现在是一名律师。”高山俊也转动方向盘,“因为厌恶霞关的斗争,他主动请辞,在新宿开了家十分简陋的律师事务所,大二时我曾在那儿实习,也是机缘巧合。”
“你母亲的现任律师不能再用,我问过他了,他愿意为你的母亲辩护。”
“你......”她本想说你为什么要帮我,但是话到嘴边,变成了,“你是个好人。”
闻言,高山俊也大笑出声,“你刚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吧?怎么没问?”他侧头看她,“是怕我索要报酬吗?”
毕竟比自己年长四岁,看事情要敏锐得多,她没有接话,确实是在思考,如果他问自己要报酬,她能给什么?
她一无所有。
“是不是发现除了自己,没有任何的筹码。”
高山俊也忽然将车驶入加油站,但实际上车子并不需要加油,这只是一种缓冲。她不敢接话,侧过头看向窗外,隔着雨幕什么都看不分明,高山散漫地靠在座椅上,“如果我帮助的是刚才的景吾君,他一定能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礼。”
“但是你呢?你能回报我什么?”
她的指尖颤动,开始后悔自己就这么贸然跟了出来,高山轻笑出声,“别害怕,我没那么恶劣,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现实罢了。”
“现实?”她呢喃出声。
“其实你的那位好朋友也能给你找一个理想的律师,如果他不介意出手管藤田家的事情。当然,你也没什么能回报他的,跟现在面对我一样,只能拿人情先欠着,甚至都预测不了哪一天自己会有能力偿还。”
瞧北川树里低头深思,高山俊也接着往下说,“你今天的这些迷茫,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恼羞成怒,我也曾经历过。大一的时候,我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女朋友,我和她在一起两年。她是从爱知县考来东京的工薪家庭女生,刚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就都清楚,我们一定会分手,但是能怎么办呢,爱情这东西,越克制,越猛烈。”
“父亲发现了,强迫我分手,我没有立刻答应,但是顺着父亲的心愿坐上了东大的学生会主席,并且承诺自己日后一定会继承家族的选区,以此换取了她去柏林乐团进修的机会。这是我能为她做到的最后的事,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我的情报没错的话,你恋爱了吧。”听罢,她唰地一下转过头,一股冷意钻了上来,双眸颤动地看着他。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真是对你的境遇一无所知,你应该低调些的。”
“如果是你那位青梅竹马结果还好一点,藤田家也好,高山家也罢,没人敢真的动他,顶多讽刺他几句。可惜,你找了个医生的儿子。”他哼了一声,“怎么办?母亲,恋人,恋人的家人,到处是你的软肋。”
员工已经给车加满油,他摁下按钮,重新发动汽车,“我和你的相遇,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交易,我的父亲是现今大热的白鸟议员一脉的势力,正在招揽你的父亲。如果胜利,他们愿意帮你的父亲将副官房长的前缀去除,以此交换,你父亲将会用余生不遗余力地托举我。”
“藤田家很谨慎,我们家也是,他们都希望这场交易最后能有血缘的羁绊,但藤田家只有一个女儿。”他瞥了瞥她。
“除非你能证明你有更高的价值,否则,他们不会放过你。”
高山俊也踩下油门,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和他们说了,我不可能和一个高中生订婚,现在的社会也反感这些,太早尘埃落定对我的名声并不好,再怎么样也得等到你大学毕业之后,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时间。”
雨渐渐小了,车子最后在一座破旧的大楼前停下,往外一望,三楼的玻璃窗上用白色胶布贴着九条律师事务所几个大字。
“我说那么多,你明白了吗?”高山俊也解开安全带,审视着她,见她目光幽深,像吸纳了所有光线的古井,水面下是无声翻腾的思绪,满意地笑了,“看来你明白了。”
此刻,他像极了一位友善的、循循善诱的前辈,对她真诚地说,“血缘对我们而言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伤害我们,也可以成为我们的利器,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你看,你的青梅竹马不就做得很好,曾经是U17日本队的队长,听说他投资了不少好友的职业之路。我们这种人,越早看清自己的命运,越早能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证明自己的价值吧,藤田树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