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015 兔子
回复什么好呢?
立惠迟迟未能下手,思考再三、发送了一个手捧彩虹的小熊。于是很快,那只白色的长条小猫再次出现,在屏幕上盘旋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家里出了点事。”在这个时候,立惠才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我爸爸昨天出事故了。”在乾再度回复之前,她补充说,看着未读再次瞬间变成已读。“去世了。”她再度发送,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若是拆分成三段的话,好像根本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但其实,这根本就不是普通朋友之间能涉及的沉重的话题吧?她抱着抱枕,想。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对他说谎。
屏幕迟迟再未亮起。她放下手机,撕开了面包的包装袋,在这个时候才正式开始自己的早餐。冰凉的三明治里的土豆馅全部凝成了一团,她河合着牛奶才费劲地咽了下去。脸好像没那么烫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戴上了眼镜。
“姐姐。”
在她将最后一口牛奶吞下后,清夏从庭院的方向走进起居室,怀里依旧抱着那只海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在立惠将剩下的三明治递给她的时候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她抱着海豹,在立惠身边坐下。“妈妈呢?”她问,“已经出门了吗?”
“已经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中午左右,但可能早,也可能晚。”
那不是和没说差不多嘛!预料之中的清夏没反驳,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是吗”,就再次低下头去。“我以为……”她话只说了个开头,便戛然而止,停顿了很久,好像连自己都忘了要说什么。“先把早饭吃了吧?”立惠催促说,“中午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
清夏手里的三明治是培根西红柿的。她在这个时候才舍得将怀里的海豹松开,随手扔到了地毯上去。“冷的。”她抱怨了一句,但也没起身去微波炉里加热。满脸别扭的一口口解决。既然如此,中午就吃点炖菜吧。立惠在心里盘算,却在这时,听到了门铃声。
“谁?”
打开装在起居室里的可视化面板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穿着通勤西服,凑近时整张脸都放大变形。他不住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在意识到通话被接通后,那张几乎融化在了汗里的瞬间重新塑性。“请问……请问夫人在家吗!”他扑到面板前来,“我是……我……我有话想当面和夫人说!”
请放我进去!他面色急切,心情通过大嗓门,透过电流,笔直地穿透了整个房子。是推销员吗?立惠不由得被他的魄力吓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谁?”清夏端着三明治走了过来,凑到了摄像头上,打开了对话,“你是谁?”
“等等……”立惠没能阻止到清夏的动作。一个根本不知道来路的人,搭理他干嘛!但清夏看起来急需发泄口,将没吃完的三明治塞回包装袋后,瞪着门外的男人。“是府上千金吗!”男人再度擦了擦汗,“夫人在吗?”
“你有什么事吗?”
“实际上……”
男人后退了一步,要做什么?立惠警觉地抓起杂物篮里的折叠伞,提防对方下一步动作。然而,男人却突然跪下,对着面板做出谢罪的姿势。
“我……真的是非常对不起夫人和小姐们!!”
干嘛?!立惠备受惊吓,手上一抖,不小心将折叠伞的伞杆拉长,在拉门上打出一声闷响。“你干什么!”清夏抬高音量,“莫名其妙的,我要挂了。”
嘴上说得厉害,她却紧紧抓住了身旁的立惠。通话被立惠挂断。清夏拽着她的手还在发抖。她们对视一眼,在因为切断了通话后陡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面面相觑。她无可奈何,将剩下的三明治塞进了清夏的嘴里。“都说了别乱接电话了,快把早饭吃了吧。”手里的番茄被抖落了几片,她弯腰下去捡了起来,苦恼地毯上的褐色印记该怎么去除。谁知道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清夏咕哝了一句,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吞下。
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咚咚”、“咚咚”,还夹杂着大喊声。小姐!五十岚家的小姐!夫人!请让我进去!即便是隔上好长一段距离,男人的喊声都依旧清晰可闻。“别在人家门口的大喊大叫!”清夏忍无可忍,再次打开通话面板。然而男人在见到她们的一瞬间,又贴了上来。“都怪我!”他脸上挂满了眼泪和鼻涕,“要不是我让前辈去帮我看下工地的话……”
“咔”的一声,立惠关上了面板。“别管他了。”她说,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语气比较好。那个人是那天让爸爸去帮忙的对象。她去关上了面对庭院的门。如果不是去帮他的话,爸爸那天就不会去工地上。门被关上后,传来的男人的哭喊声顿时小了许多,甚至若不是特意去辨别,几乎都听不见了。“我知道。”因此,清夏轻声回答的时候,声音很容易就被捕捉到,“我只是……”
但是,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现在的事实。立惠想。
清夏开始沉默。她重新又在地摊上坐下,靠在沙发上;阳光透过纸门,在她身上留下了昏暗的、斑驳的光影。她现在在想什么呢?立惠移开了视线,起身去打开顶灯。但即便如此,房间内的亮度也没有再提上几分,或许是因为室外本身就阳光灿烂的缘故。
门铃再度响起。这次无一人轻举妄动,都将不急不缓的催促当作空气。叮铃铃。叮铃铃。接连响起三次,每次都在上一次刚停下的时候再开始下一次。实在是令人生厌,对方的锲而不舍令立惠甘拜下风,在门铃再一次响起的时候,她终于接起了通话。“再骚扰的话,我就要报警了。”她极力压抑心中的恐惧,战战兢兢看向面板时,却发现是一张熟悉的脸。
“……乾君?!”
“早上好。”
相较于她的震惊,站在通话区的乾看起来气定神闲,神色轻松地举起手来打了个招呼。立惠环视他的周围,看不见任何刚才那个男人的踪迹。“乾前辈?”清夏走了过来,手里依旧抓着海豹的抱枕,“真可怕……”
“为什么乾君会在这里?!”
是因为听自己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吗?明明现在还是上课的时间……但是,一股近乎温暖的情绪开始在她的胸腔里弥漫。甚至在此时,比起昨晚在得知噩耗的时候,想哭的欲望更为强烈。“不先请我进去坐坐吗?”乾说,“嗯,我还是有点想讨口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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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假了。”
接过立惠递来的水杯时,乾说。
还是第一次撒谎说身体不舒服请假,除开紧张的情绪以外,还挺新鲜的——似乎是想缓和气氛,他主动聊起了闲话,但除了立惠简短的“是吗”的附和之外,再无其他回应;清夏站起身来去推开了通往庭院一侧的门,望着落入室内的洁白的阳光。太亮了,立惠说,再将顶灯关上,重新坐在了乾的对面。
“谢谢你,乾君。”
她对着乾郑重地道谢。无论是为关心也好,还是说此刻什么都没提的体贴:只是,换到自己,现在又该说些什么呢?刻意避开话题也显得十分可怜,但是现在的沉默,也让人难以忍受。“没关系。”乾回答说,顿了顿,看了看坐在外面的清夏的背影,又看了看立惠。“……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他说,又在立惠因为这句话望向他的时候,挠了挠脸颊。“顺势就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格外不自然,“……十分贸然的行动。100%的贸然。我知道。”
没关系的,立惠想。
她垂下眼,不知道究竟该回答什么更合适,因此只是“嗯”了一声。关上灯后的室内,即便是阳光明媚的一天,被房檐、横梁一类层层叠叠的结构遮挡后,也仍旧有一圈灰棕色的阴影勾勒在光斑周围。在这个时候,说点什么合适呢?说感谢你能来,说没关系的,我们自己能解决,又或者问,到底是为什么?没有最优选项,没有人能够帮忙出主意。她张张嘴,想,总得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呢?
比她的话更先一步打破了怪异的平静的,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立惠拿起手机,滑过消息提示里森发来的消息后,接了起来:是真打来的。“立惠?”她那端一片嘈杂,也或许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声音越显惫态,“抱歉,比预想的更花时间……可能得下午晚点才能回来了。”五十岚太太?远远的,真那头似乎有人在呼唤她。马上就来!她立刻回复,音量远超过和立惠通话的时候。“抱歉,立惠。就先麻烦你们把起居室收拾出来吧?”她又回到了通话里,“下午我会和寺庙里的师父一起回来,商量布置现场。”
嘟嘟。甚至不等立惠回话,真就已经挂断了电话。“妈妈的电话吗?”清夏回过头来,整张脸被浸在了阴影里,立惠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嗯。”她轻声回答了一声,下意识瞥了眼乾,“妈妈说……”
“我在场不方便吗?”察觉到她的视线,乾站起身来,“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不,不是的!”
不对。自己家里的事,有外人在场,当然是有些不方便——但是,当听见乾说要回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就开始挽留。是对别人好意点眷念吗?尤其这个人还是……她看着前期,看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自己面前。“……没什么。”她移开了视线,又转而看着清夏,“妈妈说,她得晚点回来。之后就和寺庙的师父一起回来了,让我们把收拾出来。”
因此——
她再度看向乾。
“乾君。能拜托你来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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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没有多余的大房间。因此,只有起居室才能担任做法事的场地。三人联手将单人沙发移到书房去、将茶几挪到走廊尽头去,又将地毯卷起,最后只在房间中央留下光溜溜的地板。沙发靠墙、电视和柜子靠墙、餐桌和椅子靠墙,零碎的小物件全部挤进了杂物柜里,最后只在空气里留下呛人的灰尘味,和空荡荡得几乎都不快认识了的房间。
四人在神社前新年参拜的照片被收了起来,清夏第一次举起奖杯时家人围在她身边的照片也被收了起来,四人在关西旅行时在通天阁前的合影也被收了起来。透过照片,这还是乾第一次与贺治正式见面;黑发黑眼的男人乍一看和清夏相似,但是笑起来时,五官的角度和立惠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是——立惠的父亲,五十岚贺治。“总以为爸爸一直在出差,但是,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合照。”将相框装进箱子里的时候,立惠轻声说。她又举起相框旁的泥塑兔子,朝乾晃晃。“爸爸很喜欢泥塑。”她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乾聚精会神,才捕捉到了全部,“喜欢捏各种小动物……兔子,小猫,小狗。”
我有一只小猫,清夏有一只小狗——她说。
她手上的兔子神情憨态可掬,周身圆润,哪怕是耳朵尖端处,都看不见一丝裂纹。伸出手去抚摸时,泥塑特有的润实手感立刻传来。兔子嘴角翘起弧度,和照片上的男人露出了相同的笑容。
然后,又和男人的照片一起,被关入了纸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