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恨生(一)

    平水君轻轻答应了一声。

    少女就仿若得了莫大的鼓舞似的,兴高采烈跑过来:“平水君怎么有空来芝风派这边。”

    女孩特地说了芝风派附近,没说是棘鸣村,显然是害怕他不记得这么个小小的地方,他一阵心疼,语气也更和缓了:“我来接你去药宗。”

    少女只把手背在身后:“我不明白,平水君。”

    “你不是说路途遥远,不便带我一起去么?”

    那是他哄她不跟着回去说的谎话。

    “浮灯,我修为又有精进了,现在可以带着你一同御剑,只需慢一些,不到半月,我们就能到药宗了。”见面之后,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然而少女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必须留在这里,平水君有在一宗之掌门的责任,我也有在棘鸣村作为一名医师的责任,你的责任是责任,我的责任也是责任哦,倘若只考虑你的责任,对于棘鸣村的村民,我这个唯一医师的擅离职守,岂不是让我成了不信不诚之人?”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平水君嗫嚅着,竟然很是不知所措,如同第一次牙牙学语的儿童,在连环的问题中急到无言。

    少女轻笑:“我知道的,平水君。”

    棘鸣村所在的厘渊洲偏北,分明比垂叶洲更为凉爽,然而每每见到少女,张渊总觉得自己却比在垂叶洲的时候更为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于是那天张渊挥别了执意留在棘鸣村的少女,再一次独自踏上了回弥凝宫的路程。

    女孩是无根人,除了修仙者有传承的本事,能够存留得下来历史,所以有姓氏,无根人大多都没有姓氏,所以浮灯就叫浮灯,但张渊一个人品着这个名字,觉得却甚是可爱,晃晃悠悠,一如天上月。

    浮灯、浮灯……谁说天上明月不是漂浮的灯呢?

    药宗事务一旦处理妥当,张渊就要往棘鸣村跑,这个年代还尚未造出八月扶槎,速度最快的扶风槎一来一回也要五六天,张渊去那边必然不会见了一面就回,起码也要呆个八九天,因此张渊一旦离开,就要积累近半个月的事务需要处理。

    久而久之,难免有人心生愤懑,不过这些声音太小声了,张渊自己就能处理好,他倒是从来没有让浮灯知道过这些。

    救世主降临前一百五十六年,张渊彻底将药宗管理制度完善,不仅让自己时不时的离开更为方便,也为未来张沁蓝的继位奠定了顺风顺水的基础。

    同年,棘鸣村爆发情感丧失症,初期表现为无喜无哀、无悲无欢,随着症状加重,则会渐渐丧失情感与情感所联系的记忆,最严重的时候,会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

    这种症状接着在多地爆发,但仅仅在无根界传播,加之并不是立即让人丧命,甚至最后死亡的结果也是病人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情绪。

    修真界没有管,如同风寒、风热、痢疾一样,情感丧失症被称为“癫郁之症”,是交给民间医师治愈的病症。

    尽管后来将此次癫郁之症爆发期视为灭世之灾的初期预兆之一,但当时的确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听起来不痛不痒的病症。

    到底无根人在修真界占的是少数,少数人的悲欢离合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去感知。

    浮灯为着这怪异的癫郁之症忙前忙后,几乎脚不沾地,颠倒昼夜,张渊看着心疼,却无能为力,甚至说,越是了解这场突如其来的癫郁之症,他就反而生出一种庆幸——幸好这个病症不会在修士身上传播,因为药宗对这种病症也无从下手。

    然而想着想着,他就生出另一种悲切的、愧疚的情绪。

    浮灯有被传染的风险。

    瞬间一种近乎嫉妒的恨意灌满他的胸腔,张渊再次问道:“浮灯,你跟我回药宗吧,回弥凝宫好不好?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浮灯安抚性的轻啄了一下张渊的嘴角:“张平水,你忘了,我可是棘鸣村唯一的药师,我不能离开。”

    棘鸣村不过三百多人口,棘鸣村算什么!?

    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瞬,然而却让张渊害怕的头脑发晕,他很快速地说出:“既然如此,那我身为药宗宗主,我也应当竭尽全力。”

    他在心虚,意识到这一点让张渊更加心虚,一种慌张感油然而生,仿若在此刻,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长河,他在此之前从未意识到这条深壑。

    无根人和修士之间的深壑。

    好在这条深壑在他与浮灯之间不算明显,浮灯沉默了很短的一霎,就笑着同意了。

    “你们修炼者应该更有能够解决这个灾祸的办法吧?”身为无根人的浮灯停下手中煎药的活儿,转过了头安抚性的向张渊再次笑了一下。

    张渊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浮灯并不要他回答。

    这是难得的,两个人见面的时机,两人原本甚至略有冲突的“责任”,此刻却稍微有些一致了。

    对于他们而言,一起研究的时光也并不枯燥,只可惜最终并没有什么收获,这是整个修真界的无根人界都在爆发的病疫,他们当时的研究却仅限棘鸣村一处,这种局限性让他们最终的研究结果也没什么真正的效果,只给了后世戚颦与张沁蓝研究一点并不算大的参考意义,研究结果早就近乎完善,百年前失败的经历也没什么价值,戚颦走马观花的看完。

    而后就是两人之间的矛盾。

    长久的劳累让浮灯病倒了,棘鸣村中长久压抑的环境也让她心情持续低沉,张渊几乎担心她也染了癫郁之症,好在只是稍微有一点点抑郁,两人互通心意之后很快就让浮灯对治病救人又燃起了希望。

    “平水君陪了我好久,”病榻之上,少女眼睛中清清亮亮的,似乎从未被某种负面的情绪占上风,“若是你不是什么掌门就好了,我们就是天地间的一对游人,天涯山川,白雪明月,就这么一一看完。”

    她喟叹一声,似乎只是想象的幸福就可以让她满足。

    窝在家中许久,外面也不知道会病成什么样,两个人终于出了门,戚颦也跟着他们的目光看向棘鸣村百年前遭受病疫的真正场景。

    那绝不算饿殍千里、浮尸横野,也不是惊心动魄,然而几乎所有村民脸上都没有表情,眼神也无光,不知道是不是两位情人在家呆的太久,牵动了残存的一丝感恩和担忧,几百名村民站在浮灯院子的门前,就这样压抑着,沉默的看着。

    不知道站了多久,很多人都灰头土脸,乍一眼看过去,像是在乱葬岗集体诈尸的一堆尸体。

    浮灯刚出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刚刚还能勉强提起精神打趣张渊,她嘴角的一点笑意还没拉下去,只在看到这场景的一瞬间,她就愣住了。

    尽管对于癫郁之症早有耳闻,戚颦看见这一幕还是忍不住直皱眉头,周子浙刚刚也是跟着戚颦一起跳过了浮灯穿梭村民之间治病救人的场景,这算是他第一次看见得了癫郁之症的患者,他没忍住后退两步。

    好一会,他还是没忍住:“有种他们都是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的感觉,癫郁之症感染别人不会是靠精神污染吧?”

    戚颦淡淡解释:“这才只是中期,后期才会有感染性,传播途径也不是随便看几眼,那岂不是瞪谁谁死,得病的不是无敌了。”

    然而谁都知道,棘鸣村除了浮灯,已经没有谁是没有染上癫郁之症的人了。

    棘鸣村只是在等待自己的死亡罢了。

    然而不仅是戚颦知道,浮灯也应该明白。

    她无力的垂下手,而后猛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少女决然地把张渊推进房间,认真的说:“我们必须离开了,继续呆下去只会是徒增伤亡。”

    倏忽被戳破心思,张渊先是震惊,但很快是一阵狂喜:“……好!走,我们现在就回药宗。”

    “药宗?”少女愣了一下,“回药宗……你有和长老们商量过吗?”

    那是救世主降临前的一百五十六年,自此期间到救世主降临后百年,无根人与修士之间几乎是天壤之别,凡泥从来触碰不到天上云,何况与无根人一起生下的孩子,会让天赋被稀释。

    一宗掌门的天赋起码是五灵根,如果这种天赋不能被保存,不仅仅是张氏后代天赋的问题,更是修真界的损失。

    张渊几乎不敢直视浮灯的眼睛:“我早已掌握了药宗的话语权,也改变了药宗的权力结构,现如今几个掌门早已没了实权,宗内大小事务都是由我做主。”

    浮灯听完,轻轻抱住了张渊,两人这般依偎在一起。

    三宗六派创立之初就是蓬莱设立,千年来虽然掌门之位经常有变换,掌门与长老之间的权力关系也因地制宜的在变,但千变万变,三宗六派直接听命于蓬莱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而培养拥有完全灵根的后代,是蓬莱下发的主要任务之一。

    张渊早已在生下来检测出拥有五条灵根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生育权。

    浮灯没有点出这个几乎全修真界都知道的事情,她吻了一下张渊的嘴角:“我们一定会找到让无根人也能修炼的办法的,在那之前,就先让我住在药宗附近的一处地方就好,平水君是药宗宗主,一定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我等你好不好?”

    她的迁就。

    她忍让、退步,她独自咽下苦水、独自践行己道,分明她的心肠、她的理想比药宗任何人更慈悲,分明她拥有灵根后会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然而她是无根人。

    暮春,经过了将近一个月,没什么人打理修剪的棘鸣村更像是回归了自然,野草茂密,花草遍野,村口两棵巨大的流苏飞花簌簌,如雪如梦,像是为浮灯的践行,也像是为棘鸣村三百名村民的吊唁,流苏花落,飘啊飘啊,浮灯最后看了一眼棘鸣村,便跟着张渊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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