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街市如往常般热闹,永诚遣散了随从,无目的的走在云街,到了一间小茶坊门前,阁内零星几个学子正天南地北地阔谈。
“主家,来一盏正山小种。”她找窗边的位子坐下。
店家停下手中的活计:“对不住客官,正山小种乃是暖胃驱寒的茶种,适宜秋冬饮用。眼下正值初夏,小店还未有此茶。”
“有什么茶便随意上一壶吧。”
“好嘞,您稍等。”店家转身吩咐男人,“寻清,去给这位客官沏一壶白牡丹吧。”
男人得了命令转身进入院内。
看着人走远,卫妍来了兴致:“店家你也太不会做生意了,这位公子模样生的俊俏,站在门口招揽客人岂不好。”
茶室里年轻男子冲茶的手一顿,肤浅。
“姑娘说笑了,寻清他只闲时打份零工,若把他当了活招牌,到时寻清不在,慕名而来的客人可要说老夫欺诈了。”老头笑笑便自顾忙去了。
邻桌的两个读书人论辩国家政事,说到兴时,唾沫横飞,满面通红,全然不顾身在何处。
卫妍便静静听他们掰扯。
一男子眼见说不过另一人,他岔开话题,面容突然变得猥琐:“要我说,这永诚郡主可就惨了,听说北疆人的传统父死子继,老子若死了,小的便是连女人都一块儿给继承了。”
“邱兄果然是“涉猎广泛”啊,这些北疆的腌臜事都门儿清。”另一人吹捧。
“诶。”那人举起茶,“王兄谬赞,在下不过略懂风情。”
卫妍冷笑,她将出门时在小摊上买的木簪放下,欲要起身,就听见杀猪般的声音响起。“哪个不长眼的蠢货!”适才口出狂言的男子边抖衣裳边骂道。
“对不住,这位客官。”那俊俏的公子一脸淡然,语气也无丝毫紧张。
再回看他身旁的男子,一侧肩膀全湿,洒的半臂茶叶不说,衣襟还冒着热气。
还有,两张脸对比亦是非常惨烈。
“你这狗娘养的,恁般不长眼!”男人咒骂着将外衫脱掉。
当事人却只是走到她身旁:“这位客官,您的茶洒了,这就给您重新泡一壶。”
“跑什么跑!你大爷。”男人咆哮,“老子看你就是故意的!随我去见官。”他说着就要来扯男子衣袖。
“巧了,我正要去报官。”她起身,“这位公子不妨同去。”
“你谁啊你。”男人上下打量一番,“小爷的事你一介女人瞎掺和什么。”
他身旁的人开始帮腔:“邱兄可是奉议郎家的公子,你个小姑娘惹不起。”
“我当是什么呢,区区六品小官,耀武扬威个什么劲儿。”她凑近两人。
“这位邱公子不是要去报官吗,那我们便去问问衙门,私下妄论朝政,污蔑皇室是什么罪。”
“你。”男人退后几步,“关你什么事。”
他很清楚若真被这女人告了,此番罪证坐实,不仅他挨板子,整个家族怕都免不了责罚。
他清清嗓子:“罢了罢了,本公子不与你一介女流计较。”
两人狼狈离去,门外忽地一道闪电经过,吓得两人一震。
天色渐暗,黑云压城,不少人匆匆跑过,这茶是喝不成了。
“罢了,不必再做。”她将腰间的荷包卸下:“多少银子。”
“算了,这位客官。”店家摆手,“没叫您喝成茶,还看了场闹剧。”他语气里充满歉意。
“不必,我照付,适才大快人心。”她将银子放到桌上。
他迟疑片刻:“那下次您再来,小店定拿出上好的茶招待。”
“好…”说完,她摇摇头,“说不定。”
店里没了客,老人拣起桌上一小块银子,顺势坐下。
“那两人忒胆大了,青天白日议论起朝纲。”老人鼻尖溢出一丝轻蔑,“就是被抓去也活该。”
年轻男子也不搭腔,只低头擦着桌子。
老人叹口气,他早就习惯了这位脾性古怪的主儿。
又想起什么,他开口:“哦,对了,你娘如何了。”
男人抿唇:“老样子。”
……
谙乐楼的顶楼可以望见整个上京十六街,以前日日瞧,也没觉着有什么不一样,反倒快离开时,看每一处都新鲜。
她凑近鼻子,酒盏中淡粉色的液体晃动,上好的桃粉酿,千金难求。今日蔷薇却舍得拿出来,左不过是因她要走了。
一口一口地灌酒,却尝不出是甚滋味,她将杯盏放下,于她而言,现下这酒与白水无异。
门外的珍儿急得来回踱步。
“蔷薇姑娘,您来了。”她像看见救命稻草,“我们郡主把自个儿关在里头,也不让婢子进去,不若您去瞧瞧。”
“好,我看看她。”
她推门进去时,眼前人已经喝的面颊通红。
“借酒消愁多没劲,不如给郡主找几个男妓逗乐儿。”
“好啊。”她满口答应,“男妓多没意思,我要良家男子。”她手一顿,想起茶馆里男人不苟言笑的模样,悠悠补充,“会泡茶的那种。”
蔷薇身形一僵:“郡主莫不是看上哪个男子了。”
“嗯。”她点点头,“一个茶馆的小厮。”
她松了一口气,幸而不是什么皇孙贵胄:“左右一个小厮,你喜欢,请来便是。”
“不,我不喜欢。”她脑袋混沌,讲话也语无伦次,“不可,我要走了,他不行…”
“这算什么事,若你实在喜欢,带着去北疆便是。”
她将筷子一置,摇摇晃晃站起身:“不行,你讲什么浑话,我是去嫁人,不是远游。”
“只可惜我卫妍快活十七年,到头来连男色都没享受到,就要…”她止住话,“早知是这样,我便多养些俊俏的…”话音未落,她眼一闭,身子软绵绵倒下去了。
蔷薇眼疾手快将人拦腰扶住。“珍儿,进来伺候你家主子。”
……
卫妍醒来已是三更天,以往她若这般,母亲早便来她屋里将人骂醒了。
现在不同,再没人管她,全府人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快。
珍儿闻声推门而入:“郡主,可要梳洗?”
“嗯。”
“主子可头疼。”她轻捋女人的发丝,“您昨日可醉的不轻。”
“还好。”这么说来她倒真觉着太阳穴刺痛,“一会儿出去走走便好了。”
难得主子有兴致,珍儿便将近日的传闻说与她听:“听说城郊一农户院里开出了罕见的七彩牡丹,十里八村很快便传开,又不知哪儿来的道士路过言此乃吉兆,现在便是人人都想瞧一瞧呢。”
“京郊?”许久未曾出过城,“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
*
男人将竹门阖上,刺啦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回头,只见院里光秃的核桃树枝丫生生撇了一枝下来,几日前邻家婆婆便说这树今岁怪异,没开出一朵花。
…遗寻清顿感不对。
他飞奔进屋:“娘!”
“娘!”屋内的帘子被掀开,男人大步走进去,“娘,您怎么样了。”
妇人唇色发紫,面无血色,却是不醒。
遗寻清颤抖着手:“娘,您别吓我。”
他将手伸到妇人鼻下,已然没了生气。
……
“郡主,再走上半里路就到了,奴婢估摸人多的很,怕是要挤上一挤的。”珍儿一路絮絮叨叨,对那七彩牡丹期待的很。
她扭头却见自家主子的目光一瞬不移地盯向旁处。她挥挥手:“郡主?”
卫妍回过神:“前头很是热闹,我们去看看。”
她们离得远看不真切,但隐约是白花花一片。
卫妍自顾驾马前去,珍儿只得跟上。
“吁——”马儿稳稳当当停在篱笆外。
院里的乡亲闻言皆回头,她这才惊觉是一户人家正在办白事。
乡亲们一愣,又想起之前遗家便有贵人登门,便以为又是他家的哪位亲戚,纷纷让出一条道。
一个秀才模样的老头从中走来:“敢问姑娘可是这家的亲戚。”
“啊,不…”她正要否认,随意一瞥,看见坐在树下的男人,男人披着麻衣头顶戴孝,周遭一切似与他无关,神情很是落寞。
“嗯。”她改了主意,然后跨下马。
冯秀才知晓遗家穷困,正巧有贵人来访,便想着替寻清多收一份奠仪。“烦请随老朽来此填丧薄。”
她犹豫片刻跟上:“好。”
冯秀才眯着眼:“敢问姑娘名讳。”
“卫妍。”
“魏—妍—”他一笔一画在丧薄上落笔,错了字女人也没纠。
“随多少银子啊。”
她哪里懂这些,人情往来向来是长辈们的活儿,女人回头求助。
珍儿将荷包递过去,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她掂掂手里的重量:“五十两吧。”说完便自顾解荷包。
乡亲们本就有意无意在暗里偷看这位贵人,闻言俱惊。
五十两!这可是一户农家两年的开销!
众人彼此对视,眼里的羡慕之情不禁流露。
遗寻清听见动静抬头,正巧与女人视线相撞。
她扯出一个尴尬的笑,缓步走去。
她能感受到后背有多少目光盯着她,这种感觉令她不适,她闭了闭眼。
适才从众人的三言两语中听了他的名字。“遗寻清。”她一字一字念出来,“哀戚之至,顺变节哀。”
“多谢…你来做什么。”
“你还记得我。”
“嗯。”
“恰巧路过,随一份心意,就当报答你那日拔刀相助。”
“我不记得帮过你。”男人语气冷淡。
“就那日啊,你泼了奉议郎公子一身茶水。”
男人略顿,语气还是淡淡:“嗯。”
一阵无言,卫妍率先开口:“天色不早,我得回京了,下次见。”
未等到面前人说话,她便转身离去。
待他抬头时,只看得到女人策马离去的身影,以及被马蹄扬起的尘土。
多年后他忆起那日,天是黑的,乌云泱泱压的人透不过气。前来吊唁的人或表情麻木或深感痛绝。
唯独一道倩丽的身影亮的晃眼,她偶然闯入他的世界,从此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彼时的他却只能自嘲地笑笑,好一个命中注定、天意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