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他就在我家住了下来,作为门客,我和他每天都能见面。”
“我当时真的很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并不嫌弃柳白瓷的出身,愿意和我一起帮助他考学,甚至还答应只要他能在榜上排上前十,日后成个六品以上的官。就同意我继续与他结交。”
“那一年里,是我和他最幸福的光阴。我们一起读书,写诗,交流文学,和经常一起去照看他的母亲,他真的是个很有天资的人,我家里的那好些藏书,数都数不过来的,他半年多就全看完了,随便拿出来拷问,也都能对答如流。这样的人,如果能好好活着,一定会有大作为的。”
“那一年里,我认定了他就是我的郎君,他也承诺此生只爱我一人。”
说到“一年”那个时间点,俞可泊心里一颤,不由得想起了她和梁枢鸿相伴的那一年。
也确实,也就是在那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俞可泊知道自己是真的爱眼前这个人,并且那个人好像也是爱她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科举落榜后,他就死了,是投湖自缢的,在一个最冷的冬天里死在了那片最冷的湖水里。不怕你笑话,从此,看到湖面,我就都是绕着走的了。”
之前已经提到过了,大少主府方方面面似乎都要比二少主府强得多。
不光面积大了数倍,里面的陈设也是更加丰沛和精致的。
俞可泊这般逃亡惯了,本来脚力就不凡的,逛了大半圈竟就会觉得累了。
大少主府里有不少类似于如今的“景观湖”的小片湖水。
不算太大,也浅得很,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里面还养着鱼,非常漂亮。
可蓝玉烟每一次经过的时候都会绕着走,俞可泊注意过这一个细节。
可她当时只认为是她离得近了,怕沾湿弄脏她那昂贵的鞋子,未曾想到,她不靠近那水的真实原因其实是这个。
“他当时跳下去的时候,我不在,陪着父亲去了一个宴会。”
“我本以为不过是谈生意,结果未曾想,他是要把我也当成一样物件给卖出去,卖给王爷的纨绔儿子做小。就算是其他正人君子的正妻,我也是不愿意的,何况是如此呢?所以我跑回家,和母亲哭诉,结果她竟也只是和我说,说那是一个好归宿,说我和柳郎的事情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了,是我的污点,能够攀上王爷家已经不容易了。”
“说家里的生意最近很难做,我作为女儿,应该懂事,学着为家里分担。”
“可我还不够懂事吗?我一直在努力学做生意,也规劝过他们最近行市不好,不能铤而走险,可他们都不听,最后出了事,却还要我来担着。柳白瓷不可能考不上的,我看过拿那卷子,知道问了那些题,也听了他的答案,都是绝好的解,就算入不了前十,榜上有名也是绝对的,一定被人动了什么手脚了,可我爹娘就是不愿意帮着问一问,查一查,一言笃定他没出息,把他赶出了家门,还立刻就为我定下了和那丑陋纨绔的婚事。”
“所以从此以后,对于那个家里,那个一遇到危难就不把我当人的家里,我也就没什么牵念了,他们也说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了,我便只身来此城主府里复仇了。”
“柳白瓷落榜后万念俱灰,没有入榜。就不能面圣。他母亲已经病得很厉害了,民间的药已经救不了他了,要是能中举,还能有些机会能够请到宫里的神医好药,定是能救的,她母亲还能有一线生机。可……他母亲还是病死了,他考学唯一的目的也就这么没了,他那位棋圣爷爷也不知道被哪个人害死了,本就已然很可怜的他更是无亲无故无望了。于是,无论我如何宽慰他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再考,他总人出人头地的。他却也总是不回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之后我总是找不到他,找到他,他也不过一个人喝得烂醉,或者绝望地摊着,我早该看出来的,他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他跳湖的那一天,有很多人都看到他了,甚至还有驻足围观了好一阵儿的。”
“我也问过他们,怎么不劝劝他,那个人多可怜啊!可他们却告诉我,当时他在那桥边的栏杆上坐了许久,整个人随着寒风一直晃晃悠悠的,像是已然没了骨头一般。嘴里一直反复念叨着一句诗。眼睛里就像空了一样,一点儿神韵都没有,听不见一点儿话了,只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已经怎么都劝不回来了。我也相信,他就会是这样的,就算是我去了,也挽回不了了。”
“他们都说,他并没有再等什么人。所以,这样的话,我就算赶到了,也不能救他的。”
“他就那么死了,后来尸身被打捞出来的时候已经肿胀得不成人形了,是我用我仅剩的私房钱给他买的最大的棺材落的葬。想来还真是好笑,那个人长得那么瘦,伞要用最大的,如今死了棺材也那么大……”
蓝玉烟说到这里就截然而止,俞可泊也语塞,不好说什么,便就一起沉默了半晌,直到俞可泊终于缓过神儿来,想起眼前这位是完整地都说明白了没错,但好像一直都是在答非所问。
俞可泊便还是没有忍住,直接问了出来。
“所以,这个故事和大少主有什么关系?”
俞可泊自认为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一处细节。
可这个故事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从柳白瓷的生讲到了死。
可那中间或许有过短暂美好,但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的一辈子里,根本没有出现梁熠枭这个人物啊?总结而言,不过是一个苦命书生落榜绝望的故事。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那么恨梁熠枭呢?俞可泊还是不懂……
“哦,对了,都忘说他了,我不信我不信他没考上,就用了我所有的关系去仔细查,疯了一样地查,甚至不怕你笑话,我甚至出卖了我自己,才听到了一个新名字,梁熠枭,那一次榜上的第六名。是他花了千两黄金,用了大少主的威仪,买下的名次。而那个名次原本的主人就是柳白瓷。”
“什么?”俞可泊听到这里,听到这件她从来不知道一点,也根本不会想到的事情瞪大了眼睛。
“是梁熠枭用那肮脏的金钱和权势买去了那本该属于柳白瓷的人生。”
“更可笑的是,我如今也不晓得,他都已经是大少主了,那所谓的榜上题名,锦上添花,对于他到底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恨他,我恨死他了,俞可泊。”
接第五十章末尾。
“俞可泊,你帮我向梁熠枭报仇好不好?”
“你也见过柳白瓷的,他是和看起来一样好的人,你也是从他那里得到的棋谱,虽然我不清楚你到底有什么计划,但柳白瓷一定是帮上了你的忙的对不对?我知道,我之前就听说过你义贼的名号,你是心怀大义的女子,一定是知恩图报的对不对,所以你就帮帮他吧,好不好?”
“我知道,我错害了你,罪孽深重,你应该没有办法原谅我的,但请你不要因为我迁怒于他,你帮我向大少主报仇的话,我什么都答应你,就算你现在要杀了我泄愤也可以,只要你能帮他报仇,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蓝玉烟突然坐过来,将手扒在监牢的铁门上,认真地凝望着俞可泊。
关于蓝玉烟那其实并不算多的印象里,除了对于她实在姣好的容颜有所印象之外,俞可泊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那双纤纤玉指,可如今那双玉手不光变得粗糙了不少,还满是血污,甚至甲缝里也全是泥,让俞可泊都觉得心痛。
说起柳白瓷的这件事情时候,蓝玉烟她一开始是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当然还有满腔的恨意。
可说着说着,终于是说到了一些美好的事情的时候,说起了他们间的琴瑟和鸣的时候,她的脸上是洋溢着淡淡的笑意的。
她整个人似乎都附着一层柔和的光晕,被一阵轻盈的晨烟包裹着,让那个绝对是凄寒的角落,显得暖融融的。
那样的一个场景,刚刚就让俞可泊看得有些呆住了,心里也莫名地觉得很柔和。
那些俞可泊进这监牢里的时候,心里怀揣着的不解和愤满,也都随着蓝玉烟那再一次“异样”的神情变得平静下来。
俞可泊突然就有点儿懂得了柳白瓷当时看到蓝玉烟时候的心情。
也难怪,他会觉得他看到神明。
那个女子确实美得难以言表,笑起来的样子更是。
俞可泊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办法露出那样的笑容来。
她其实并没有眼前的这个女人坚定,没有信心在心爱的人枉死后还能这般“容光焕发”地假装好好活着。
和那个一直让俞可泊耿耿于怀的蓝玉烟的那个瘆人的笑意一般,眼前这个温暖的笑容也在俞可泊的心里落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她知道眼前的蓝玉烟本质是和她一样的人,是真挚地恨着什么,也爱着什么的人。
俞可泊便也变得和眼前这一位一样的,在一瞬间里,心无旁骛地想着那位郎君曾经的好来。
于是,不管是为了什么,柳白瓷也好,蓝玉烟也好,她自己也好,别的什么也好……
俞可泊下定决心要救救她,哪怕自己是因为她才中了那种每天都需要服解药的剧毒,哪怕因为蓝玉烟的存在耽误了她不少的计划。她还是下定决心要帮一帮她。
总觉得,蓝玉烟有很多时候都很像那个前世的自己。
只可惜,上一次,她们其实都没能得救。
俞可泊一直坚信,自己和梁枢鸿故事一定有更好的结局,那么蓝玉烟那个已经故去的柳公子也是有的罢,蓝玉烟这般有志向和本事的人不该和她一般荒唐地死在这城主府里的是非中。
于是,俞可泊本就繁复的计划也因此又多了一件需要完成的事情来。
她知道这一回自己必须得完成些什么才可以了。
“对了,俞可泊,他死之前诵的是哪两句诗,你要不要猜猜看?”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吗?”
“没错,你果真不是一般人,哈哈,真可笑,明明都去寻死了,看起来也没有在等待什么的样子,却还让周围人都听清楚了这一句,这可要我怎么办才好……我放不下,我放不下他的。”
俞可泊想起自己死的时候,好像脑海里一片空白,也只剩下了一句诗来着的。
一句很应景的,能够言简意赅地描述清楚她这一生的十个字,便就是那:“莫讶春潮阔,鸥边可泊舟。”
只不过,虽然心里想着这句,但她和柳白瓷谁都没能做到罢了。
柳白瓷没能够看到日暖玉生烟,她也没能留在那个人身边。
终究都是只做到了前半句。
都只记得了蓝玉烟的眼泪和那个一点儿也不兴旺宽阔的春日罢了。
(注明:本章中出现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出自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锦瑟》,莫讶春潮阔,鸥边可泊舟”出自于唐代诗人顾况的《寄淮上柳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