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俞可泊正襟危坐着在监牢外听那个故事的时候。
监牢内的蓝玉烟是一身伤痕蜷在一个角落里的,衣服湿漉漉的,脸上也湿漉漉的。
俞可泊恍然觉得那一刻的她真是像极了那个冬夜里的自己。
所以即便心里仍觉得眼前这一位心狠手辣,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毒的同时,也真心觉得她好像是个很可怜的人。她想要帮帮她。俞可泊真心不想看到蓝玉烟变得和上一次的她一样,什么都没能做到,步步都错了,然后只带着一腔遗恨和痛悔,被那湿漉漉的寒意吞没。
和俞可泊心里那莫名的怜惜一般,蓝玉烟对于柳白瓷,那个傻傻地一心考学的男人,当时也生出了无限的怜爱之心来。
蓝玉烟和白瓷柳的初遇是在一个平凡的日子。
那一日,蓝玉烟正和姐妹们(也就是其他的富家小姐)“闲逛”(其实在暗中观察各家商铺的情况)的时候,在进入一家突然听到其他小姐突然指着门口调笑起来,外面又突然出传来厚重的雨声,便也跟过去看了看……
她看到一个人撑着一把破伞,整个人都被淋湿了,却仍将那有大半其实都不能遮雨的伞布紧紧遮在怀抱中的字卷上,生怕弄花了字,再卖不出价。
那一天,那个穷书生在雨中傻傻护着手中的“墨宝”的样子,蓝玉烟记了一辈子。
在其他小姐都哄堂大笑的时候,蓝玉烟其实也在笑。
不过和其他人对于那个“书呆子”的嘲笑不一样,蓝玉烟那个不张不扬,也不浅不淡,刚刚好的笑容里,满满的都是对于眼前那个男人的赞许和欣赏。
那一天的雨来得突然也特别大,他整个人都被淋透了,头发也都扒在了脸上,本就破旧的衣服显得更加寒酸,慌乱的样子更是狼狈不已,但他整个人却因为他怀里那些仍然干燥如初的字卷,因为他脸上扔洋溢着的笑意,却似乎仍闪耀着某种光辉,那样的一个场景,让蓝玉烟大受震撼。
蓝玉烟本来以为贫穷的人都是胸无大志的。
但望着那个眼里闪着光的男人,她知道她好像错了。
而她这一生很少有误会了什么的时候,她自认为自己已然懂得的,相信的,都是最精明的世理,可望着那个狼狈的男人,蓝玉烟相信了好像世上真的有“时运不济”。
她当时脑子里随着那副令她惊诧无比的场景,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便是,她要帮一帮她。
她这个向来都很讨厌管闲事的人,却真的很想要在那个境地里拉他一把。
于是,她从店铺里买了把价值十多两银子的最贵的也是最大的好伞,撑着向着他走了过去。
主动和他搭了话。
“这些字都是你写的吗?写得很好。是要拿来卖吗?多少钱,我都买下了。”
蓝玉烟和俞可泊说,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在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柳白瓷当时抬眼望她的那个神情,似乎世间所有美好的情绪都已然涵盖其中,总结而言就是两个字,“惊喜”,而这两个字对于当时的他们而言,好像都是一种最大的救赎。
虽然蓝玉烟只是一语概过,但俞可泊也因此想起来,自己脑海里同样挥之不去的那个画面。
那个男人也是这般的,瞪着闪着光的眼睛,抬起那张水淋淋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让她没有办法再抛下他。
“那个时候的我,好像是对他一见钟情了。我就知道,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了。”
对于这一段的心情,蓝玉烟当时这么和俞可泊说的。
回到故事的正题。
“小姐,你人可真好,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没有直接说价,急着把字卖了,而是先问了她的名字。
也是,那份心意远比这字的本价来得更贵重,柳白瓷想要好好记住。
在落魄之后,不幸中的万幸,他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感恩。
感恩所有不再抛下他的人,感恩所有愿意拉他一把的人,因为那些偶尔的善意,他才得以苟延残喘。
那个教书先生是一个,眼前这位人美心善的小姐绝对又是一个。
在蓝玉烟对他一见钟情的时候,柳白瓷似乎也是。
望着那个如最华丽珍贵的珠玉一般俏丽的美人,望着她纤细的手指,白净的面庞,望着她那温柔的笑意,柳白瓷也在那一刻,在那他头顶之上终于被遮住了一次的漫天雨幕里,爱上了蓝玉烟。
她的声音就如春日枝头黄莺的啼叫一般动听,她的出现就像是来普度众生的仙女。
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爱上了“神”的时候,自己也在那个“神”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那个一直生活在富贵乡里的贵女,就这么对于他这个穷酸的傻小子动了心。
并且在了解他,知道了他的故事之后,不但没有逃跑去,反而还爱上了他。
蓝玉烟听到他先问她的名字,就知道自己没有帮错人。
于是她又笑得更明朗了些,带着些从未有过的喜意地自我介绍道。
“我叫蓝玉烟,我看你也是懂诗的,或许你也知道,唐代李商隐有诗云,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就是这第二句里的,蓝玉烟。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
“柳白瓷,小姐,我叫柳白瓷。柳树的柳,白瓷瓶的白瓷。我家里原来是做瓷器的。”
他将“原来”那两个字说得很轻,后来的蓝玉烟才晓得,那应当是举重若轻。
他们家兴于瓷器,也毁于瓷器。他的名字里的“白瓷”二字,也就这般,从期待变成了痛憾。
再一次回到正题。
“那小姐您,是为我流眼泪了吗?”
柳白瓷这么说着,见蓝玉烟不知道为什么流了泪,便赶紧将从那脏得都已经看不出原来该是什么颜色的粗布衣裳里,掏出一块洁净的帕子递给她。
蓝玉烟这才发现,明明那伞真的很大,她是完全站在其中的,可自己的脸上却还是已经有了些水痕,好像是流眼泪了。
为何会这样呢?她有些愣住了。
记忆里,自己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哭过了。
她的生活一直都只是淡淡地过着,很久都不曾有能够让她的心绪如此起伏的波澜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已然让她如此感动了吗?
虽然心里也想着到底有什么好哭的,看到那块帕子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又落了泪。
原来,我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呢!她从来都不知道。
“你这个粗人怎么会有这个?”
他的衣服质地粗糙得都喇手,脏得都看不出原色,可那帕子却相当柔软光滑,洁净之外还散发着清香。那是他浑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
那帕子十分精美,绣工也很好,只是材质太廉价了些,是些碎步拼起来的,要不然真要算上个上等货。
“这是我娘给我的。只是她现在病重,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再也不能缝什么给我了。”
之后,两个人撑着那把伞,坐在那家珠宝铺子的廊下,聊了很久。
柳白瓷和她说了他的很多的事情,当然了也不是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份怜悯之类。
只是从来没有人愿意这般问起他的往事,他也一直想要寻找到可以倾诉的人,便就借此机会和这位面善心好的姑娘交了心。
于是,那个从来都一点儿不可怜的蓝玉烟遇到了一个或许是凝城里最可怜的男人。
知道了他悲惨的境遇。
于是,她不光把他的字画尽数买下,还将那男人带回了家,引荐给了她的父亲。
蓝家是成功的商贾,生意做得兴隆,家财万贯,但没有什么权势,家族中无一人入仕途。
这一位的字确实漂亮,考问一番也确实是有才学的,对于家国事也都很有见地。
蓝父蓝母都是爱才惜才的人,也看得出女儿的“别有用心”。
这柳郎君出身是寒微了些,但模样很是周正,看样子人也很单纯,并且天资不凡,是个考学的好材料,要是加以培养,说不定真能做上大官前途无量,到时候,估计也能成为一个和女儿相配,能帮衬上蓝家的人。
思索一番,便就认下了他做门客,资助他考学。
蓝府里有很多藏书,都是柳白瓷先前从未能有机会接触过的。
自此,那些他从未度过的书籍将他这只一直困于井底的蛙捞了出来,看见了一番光靠的新天地。
他认识到了自身才学的不足,知道想要考取功名自己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便主动放弃了那一年的科考,留在蓝府内潜心读书,想着下一年再去然后便绝对能考个好名次,从此真的和母亲一起过上好日子。
柳白瓷在进入了蓝府,亲眼看过了这凝城里最富足的人家,才终于知道了,眼前的这位小姐们好像比看起来还要更加金贵一些,离他更加遥远一些。
还有,他一直困顿的人生,好像还是有一步走对了的,就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要改变他的命运。
没有放弃过自己求学的初心。何时何地,都想着要变成更好的人的决心。
他的诚心或许真的被老天爷听到了吧。
那位富有才学和善意的小姐,就是那上天派来拯救他的神明。
而蓝玉烟也在结识了他之后,那一直平淡无味的生活里却因为这个似乎也是寡淡无味的书呆子,终于有了些生活的样子。她觉得和她一直截然不同的他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俞可泊听到这里有些费解,就像不明白为什么城主大人要特意把那本假秘籍放在那个宝库里等待着二少主来偷,然后治他一个死罪一样。
她也想不出来,明明已经得到了蓝府的庇护,那个柳白瓷为什么还是会死。
俞可泊再一次想起了自己和柳白瓷唯一的那一次会面。
想起他坚定的眼神,想起还很落魄的他挺直腰杆,捧着书本站在他病重的母亲的面前的样子。
她本以为她给了他钱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那个明明有能力和决心要过上好日子的人,最终的结局竟然还是个早死。
俞可泊的心里觉得很难过,可无奈以她的能力能保护好这个城主府里的人就已经很不错了,实在是再没有办法救一救那一位了。
她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可真是有限,明明怀揣着济世般的善意,努力地劫偷恶富济善贫来着的。可最终那些穷苦的人却好像都依然还是因为贫苦而死。
她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似乎也什么都没能改变。
所以,这一回,一定要不一样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