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摇

    承川进了三伏天。

    一连数日,太阳高悬,日光毒辣。即使接近傍晚,室外的空气仍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餐厅内冷气十足,面前一口大锅里是红彤彤的底料。服务生提壶往里倒入汤底,盘盘食材被妥帖地放在一旁。锅底火焰跃动,室内一时间只剩天然气灶的运行声。

    面对面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低着头。

    一月不见,他们都清减不少。

    “我有话想说。”

    还是岑昭宇先出声。

    对面人也抬眼:“我也有话要说。”

    见他满腹心事,岑昭宇不再犹豫:“我先说吧。”

    她停顿片刻,像是在蓄积开口的力气。

    “涂然煦,我们分手。”

    预设过无数次的措辞,寥寥几字让翻涌的情绪打破表面平静。眼泪滚落,却是对面那杯茶面泛起涟漪。

    “我毕业不会回江州,”他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说道:“我毕业的去处只视内心而定,我想和你一起。”

    岑昭宇只是垂眼:“你爸妈呢?”

    “我会再和我爸谈,底线我不会退让。”

    “那你姐姐呢?”

    “我走前,她偷了户口本给我。”

    涂然煦从包里掏出红本。

    “让我要和你结婚。”

    心底有片刻的柔软,苦涩又卷土重来。

    收回落在桌上视线,岑昭宇看向涂然煦:“你呢?”

    “我会反抗,不再屈从于对我的无理要求。昭昭,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结婚。

    一个月前听到这个词她还会满心憧憬。

    而现在,目睹完美婚姻的倾覆后,她惊觉就算真心也会被婚姻如沼泽般吞噬殆尽。难道甜言蜜语岑建就没有同他曾经的妻子讲过吗?就没有同肖慧敏讲过吗?

    岑昭宇闭眼,强迫自己从扰人心神的家事中抽离。

    此时此刻,即使从未怀疑面前人的心意,她也再难向前半步。

    “你拿什么反抗?”她看进他的视线,“只是因为不想分手?”

    “涂然煦,其实有一点你爸说的没错,有些观念是你前二十几年深信不疑的。你今天因爱愿意为我反抗,但往后到爱意弥散那天,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怨我。”

    “绝对不会有那一天。你信我,昭昭。”

    他急声承诺。

    岑建那天的狰狞面目又出现在脑海。她草木皆兵,只能后退。

    岑昭宇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好聚好散吧。”

    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锅里的底料全部融化,红汤的气泡由小滚大。岑昭宇拿起长长的筷子,放下一碟刀工极好的牛肉。

    “尝尝吧,”她吸吸鼻子笑着道,“我们还没有一起吃过火锅呢。”

    二人都不擅吃辣,最后这顿饭吃得眼泪横流。

    冰粉被一碗一碗地叫上桌,这是他们吃得最长的一顿饭。待用掉盒子里最后一张纸,岑昭宇叫住了起身的涂然煦“这次我来付。”

    走到前台,老板看到二人面貌不由得大惊,转头喊着跑堂小伙。

    “李姐,我告诉过他们中辣很辣了,确实是客人要点。”

    小伙明显对这桌点了小十碗冰粉的客人记忆犹新。岑昭宇也出声解释,让她莫怪店员。

    “您二位下次来我给打八折啊!”

    颇会做生意的老板笑眯眯地客气道。

    他们轻轻颔首,默契地没有做任何回应。

    走出餐厅,互道再见。向左向右,分道扬镳。

    她没有回头看。

    太阳余晖迎面倾洒,影子落在身后。

    足够体面。

    岑昭宇猛地惊醒。

    刚才还清晰的梦境记忆在意识回笼的那一瞬间就消弭。

    嗅觉率先恢复,医院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

    接着手心传来残余的潮湿感觉。

    她听见旁边洗手池传来拧毛巾的声音。

    这是学校附院的病房。

    脚步声传来,岑昭宇连忙闭眼装睡。有人在身旁坐下,拉过她的手,轻柔地用温热的帕子擦拭。

    就在岑昭宇纠结要不要睁眼看看时,一阵铃声响起。

    身边人快速调低音量,大步去往门外。

    睁眼适应光线,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再默默心算时间,岑昭宇发现距离事发竟然只过去几个小时。

    窗外晚霞似火,橙光洒进病房,被子也染上暖意。

    “好,我知道了。我很快……”

    压低的熟悉声音让岑昭宇异常安心。

    昏迷前她心中迫切希望能看见的人唯二。

    他是其中之一。

    门被推开,拿着毛巾的涂然煦在看到睁开双眼的岑昭宇时怔愣片刻。

    “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他重新坐回她的身边。

    岑昭宇摇摇头,偏头去看他手上东西。

    “别动,”他连忙制止,“腹部伤处虽然创口不大,但毕竟缝了针,你该好好休息调养一段时间。”

    见她视线,他又举了举手上毛巾:“入院紧急,才发觉你手心还有残余血迹,已经擦干净了。”

    不提还好,一被提起,她方才未来得及注意的伤处便立刻开始隐隐作痛,麻药的作用开始消退。

    她注意到他裹着纱布的左手,开口关心道:“你手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

    停顿一下,他轻松道:“要是时间宽裕,我还能给你削个苹果。”

    “莫维春下午上门诊,刚刚来看过你,”涂然煦又指指一旁的果篮,“这是你们的发小朋友拿来的,她下楼替你买粥去了。”

    岑昭宇抓住他话里的关键,抬眼望向他:“时间宽裕?你要走了吗?”

    话里带着她自己也没察觉的不舍。

    涂然煦眉眼俱笑,眼里的情愫几乎溢出:“我今晚八点的航班飞桐安。”

    见她不语,他又补充道:“还有,刚刚莫维春打电话,说阿姨赶到医院了。”

    岑昭宇心底难以名状的惆怅瞬间一扫而空,生怕两人在此碰面的她飞快开口:“那你路上慢点。”

    发觉话里急迫,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拜拜。”

    涂然煦将毛巾轻放在桌上,回头的目光眷恋地看向低头的她:“再见。”

    他最后向她展露一个温柔的笑颜,迈步离开。

    快步走出的涂然煦在拐角时恰好与急匆匆跑上楼的岑砚文擦肩。

    焦急的岑砚文仿佛没有注意到迎面差点撞上的人。

    “抱歉!”

    她来不及停留,留下一句道歉便匆匆跑着去找女儿。

    病房里目睹他离去背影的岑昭宇心里说不出的空落落。

    这次见面明明很短,却又像一起经历了很多。

    砰!

    门被响亮地推开。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岑昭宇伤口一扯。

    一口气跑上六楼的岑砚文进门就见女儿痛苦的神色,后怕与疼惜一瞬间加倍翻涌至心头。

    “昭昭!”

    她来不及讲气喘匀就三两步跨至床边。

    “很痛吗乖乖?”她看着女儿苍白的面色,眼泪不住地掉落。

    “不痛。”

    岑昭宇掩藏造成她此刻痛苦的真相,扯出笑容。

    逞强的模样让岑砚文的眼泪落得更厉害,她轻轻拍打了一把女儿的肩膀。

    “你要吓死妈妈啊!下午小莫告诉我你被送到了学校附院,受伤了肚子上要缝好多针,我脑子一下就懵了。”

    岑昭宇捏捏岑砚文的手:“意外情况嘛,我这不是没事吗?”

    说到意外,她突然想起同样挨了一刀的、当场就看起来半死不活的秦政风,立刻就要去够床旁桌上的手机:“我得问问我师弟怎么样了?”

    堪堪摸到的手机被岑砚文一下拿走,她捏捏了女儿的脸:“他很好,已经能坐起来了。”

    “您怎么知道?”

    轮到岑昭宇傻眼。

    “因为我刚刚,”岑砚文面上有一丝不自在,“着急之下跑错病房了。”

    “那小伙告诉我说‘师姐在隔壁’,还想问我你的情况来着,我来不及理他就跑着来看你了。”

    脑海里浮现出情景的岑昭宇想笑,又怕扯得伤口疼,于是没趣地伸手去拿手机。

    “诶!”岑砚文把手一退,“你现在要静养,哪能看手机?”

    “妈!”

    “听话!”

    自成年之后少有被管束而无可辩驳的时候,心底弥漫起的无奈压倒了她。

    岑昭宇只能在病床上挺尸。

    她看着在一旁蹙眉给自己削苹果的岑砚文,闷声开口:“妈妈,你知道这次过后我发觉了一个什么道理吗?”

    “什么?”

    正一点点削出完美苹果皮的岑砚文抬眼看她。

    “就是——幸好老娘冬天怕冷穿得厚!”

    “你这小崽……”

    岑砚文的心情也轻松一些,她笑着去捏捏女儿乐观的脸,不顾岑昭宇的呼痛。

    过了两天,学校来了一大波领导前来探望受伤的岑昭宇和秦政风。除去慰问,周万礼在话里话外暗示二人不希望此事闹大,影响学校声誉。

    岑昭宇点头表示理解,一行人停留一会儿,几人满意离去。

    留下来的陈修平告诉她这几天药学院发生的事。

    李奇被警察带走时,在药学院楼下遇见从院长办公室回来的刘聪。

    两个警察差点要拉不住暴起的李奇,他的兜里竟然还有一把刀。

    *

    李奇是在博士第二年末察觉自己病了。

    在完成刘聪交代的一个阶段实验后,他被叫到办公室。

    “李奇,这个实验你完成的很不错,你帮了小刘很多我都看在眼里。这样,我手里还有另一个实验你去接手。”

    “刘老师,那我的论文……”

    “论文先不急嘛,你还有几年呢,多历练历练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我可是很看重你的啊!”

    刘聪怕李奇发表了可以支撑他毕业的论文后就要撂挑子不干,于是严防他提前攥写。

    李奇对此早已麻木,同样的招数刘聪在他研究生时也使过,他也因论文发表时间较晚错过大部分学校的招生时间,被迫留在刘聪手下继续读博。

    刘聪有一个读小学的儿子,周六单休半天的李奇总是会被刘聪以帮忙的名义叫去接送他儿子上补习班,下课后又送去艺体班。

    为了顺利毕业,面对老师无下限的压榨,李奇只能忍了。

    可是在他将新接手的实验做了一半时,有一天他在楼梯间听见实验室其他几个同学的聊天:根据之前实验成果攥写的论文已经在国际期刊上发表。

    李奇疯了一样上网搜索,发现刘聪将实验成果私下给了自己侄子刘仕强发表论文,只有他被排除在作者名列之外。

    他拳头捏紧又放松,他觉得自己好像要忍不了了。

    在又一个周六,接导师儿子放学的李奇将他送到刘聪和人聚会的餐厅。

    喝得满脸通红的刘聪回头看到吵闹的儿子和低眉顺眼的学生,大手一挥叫服务员加了张凳子。

    李奇看着整桌吃了一半的饭菜,一张角落里紧挨着那小孩儿的凳子,胸口像抽风机一样上下起伏,还是坐下。

    他突然对自己想讨公道的想法感到可笑,只是木然地将一顿饭吃完。

    那晚跑到宿舍楼下便利店买泡面的李奇在结账回寝室后,发现袋子里居然有一把刀。

    李奇想起前两天电话里农忙时节扭伤了腰的父亲和正午晕倒在田里的母亲。

    你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

    第一个研究生。

    第一个博士生。

    李奇,你要争气,要坚持住。

    他反复对自己说。

    即使如此,李奇发现买回的刀越来越多,几乎堆满柜子。

    偶尔清醒过来的李奇会一口气全部把它们都扔掉。

    可它们就像是会繁殖的虫子,一点点占满他不大的私人空间。

    李奇想过去看医生。

    在打听了费用后,他果断地放弃了去医院系统治疗。

    经济压力、坚强自尊让他不能向任何人倾诉,他害怕被当成异类,更害怕发现这病不得不需要花钱。

    他记得刘聪偶然看到他桌上抑郁程度自测表时讽刺又嘲笑的目光,当天他就将它撕得粉碎。

    他开始自欺欺人,用每天越来越多的笑容粉饰太平。

    直到那天上午,李奇出实验室就遇见刘仕强,他看着面前那同刘聪有几分相像的脸。

    刘仕强一张一合的嘴说了些什么他记不清,只记得他小人得志的模样:“小叔说这次实验也要劳烦你替我费心了,这项目干好了可以和药业合作呢,你可得好好做。”

    李奇突然就想起幼时邻居家的那头老黄牛,勤勤恳恳替人耕地一生,临了到老被几刀干脆地宰掉。

    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身心麻木地回了一趟寝室,从柜子里胡乱抓了一把转身就回了实验楼。

    他要去问问刘聪。

    他又想起乡下的父母。

    他不能出差错,他要顺利去桐安,他要赚钱养家。

    “李奇,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审讯室的灯光冰冷刺眼,一直低着头的人终于昂首。

    “有,我要举报我的导师刘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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