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翁内城往东去，是一道名为亚南卢的险峻山谷，帝国亚里浦河的一道分支流经这里。

    这里的路过于狭窄，本就凛冽的寒风在这里变得更加强劲，旁边又是高耸的峭壁，让路过的人心慌手抖，担心会不会有巨石被吹落掉下来砸到人。

    耶西三人不得不轻装简行，只随身携带了一些必需的干粮和水囊，另外还有庄园仅剩的百枚金币。

    他们紧跟着前方一支规模中等的商队。

    这商队的老大叫胡德，沉默寡言，满脸胡子长相粗犷，看起来十分不好惹，但也是他同意了之后耶西三人才能与之同行。

    当然，还收了3金币的带路费，这其实是个很划算的价格。

    胡德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八辆货车，回头催促道：“都跟紧点儿，天黑前必须到达鹰石坪！”

    而商队的其他人也大都不与他们交流，除了一个名叫丘奇的棕发少年。

    “你们三个要去罗兰格？”

    莱恩点点头，为了方便行事，现在他是三人中的父亲一角。

    丘奇姿态随意地蹲在马车檐上，加上他整个人瘦瘦小小，看起来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猴子，耶西每次看他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弯弯嘴角。

    没想到丘奇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发问：“你多大呀？”

    耶西指指自己，故作疑惑，是在说我吗？

    “没错！就是你。”丘奇手按在木板上，身子前倾，“一直看着我笑啥呢？”

    耶西摇头，反问他，“鹰石坪是什么地方？”

    丘奇好笑地看着她，语气戏谑：“想套我话啊？”

    耶西：这是什么很重要的问题吗？

    等了半天等不到耶西回话，丘奇先急了起来，“你继续问啊！你问我又不是不能告诉你！”

    “……好了不逗你了，鹰石坪背风，咱们晚上得在那儿扎营。”

    耶西不语。

    丘奇抓耳挠腮，与猴的相似度达到十之八九。

    商队越发深入山谷，在一道更加狭窄的入口处，忽然停下脚步，丘奇跑到前面去看，发现道路完全被一队更加庞大的商队堵塞。

    他们拥有十几辆货车，且车的容量要比胡德队里的大上不少，每辆车上都盖着一层相当厚实的黑布，并用粗麻绳捆得紧紧的。

    而此时似乎是其中一辆货车的轮轴出现了问题。

    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中年男人应该是他们的领队，他身形矮胖，叉着腰，对着自己的手下骂骂咧咧，声音大得让跟在队伍最后的耶西都听得一清二楚。

    “呀！胡德老哥！”这男人看到胡德，脸上堆起一个十分夸张的笑容，“对不住了，车子出了点问题，害得大家堵在这儿，实在对不住！”

    胡德皱眉，显然认识这男人，语气却疏离道：“理查老板，天马上黑了，得赶紧往鹰石坪去。”

    理查连连点头，“可不是嘛！”他眯着眼，将胡德身后的商队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眼中略过一丝精光，“不过你看现在这事儿弄的，一时半会儿实在挪不开……”

    他说着说着情绪变得激动，猛地转身走到那跪着查看车辆问题的男人那儿，飞起一脚将人踹到路旁，大骂道：“他奶奶的耽误事儿！老子真想弄死你！”

    被踹的那人闷哼一声，又自顾自爬起来回到原地继续检查车子情况，没有其他反应，似是很习惯这情况的样子。

    胡德眉头越皱越深，“理查老板……”

    理查打断他的话，“胡德老哥，要不这样，这条路来的路上不还有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咱们两队人先搭个伙儿，在那儿先凑合一晚上怎么样？”

    胡德摆手想要拒绝，理查语气热情，拍着胸脯，仿佛刚才暴躁的人根本不是他，“这么冷的天，我把我带的麦酒拿出来给大家伙儿分了行不行！”

    天色越来越暗，胡德无奈地叹口气，只能同意了。

    两队人合到一起足有四五十人，点了好几堆篝火。

    理查也确实慷慨地拿出麦酒给众人分享，丘奇凑近闻了闻，尝了一口后嫌弃地吐掉，跟耶西吐槽：“全是劣质酒，就知道那家伙不是啥好鸟。”

    耶西本就没打算喝，因为莱恩偷偷告诉她，那个理查商队带的货，离得近闻起来有一点臭烘烘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作为一个老牌酿酒师，莱恩鼻子灵得很。

    突然，营地边缘传来一阵怒骂声和鞭子挥起的破空声，随之而起的是一个少年的惨叫呜咽。

    “真是个废物！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是不是骨头痒了，昂？”理查挥舞着手中的皮鞭，正在抽打一个跪在火堆旁的少年。

    那火堆突然熄灭，才引得理查暴怒。

    黛娜吓了一跳，脸色有点发白，担心耶西害怕，她紧紧地搂着耶西的肩。

    胡德商队的其他人都别开脸，各做各的事，对理查老板的暴行视若无睹。

    那少年在鞭挞下抱着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小麦色的肌肤上洇出血痕，十分狼狈。

    这么冷的天，他身上竟然只有一件无袖单衣，即使不被打死他也不见得能熬过山谷的冷风。

    他挣扎着，离耶西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一只沾满泥土与血污的手猛地攥住了耶西斗篷下摆，在上面留下了几道明显痕迹。

    “求您……求您救我……”

    少年仰起头，眼神绝望，好似随手抓了一人实则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救他的。

    众目睽睽之下，耶西冷冷地看了一眼抓在斗篷上的手，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脏死了。”

    她甚至看都没看这少年一眼，只伸手干脆利落地将斗篷下摆从少年手中拽了回来。

    卡利安瞳孔骤缩，拙劣的伪装有一瞬无法再遮掩下去，泄露出一丝隐秘的快意和满足。

    身后理查脸上的暴怒一僵，下意识看向趴在地上模样凄惨的少年，不过他很快收敛心神，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

    他内心却在抓狂：不是，还继续吗？老大给个准话吧！

    丘奇扯着耶西的胳膊往胡德商队人多的地方拉，卡利安攥着手心，指甲嵌进掌心，他们的对话被风裹挟着传入他耳朵里。

    丘奇安慰道：“这人就挑你这样看着心软的欺负，没吓着吧？”

    黛娜看不得这样血腥的场面，“真是可怜的。”

    耶西不置可否，丘奇抱臂，“可怜？现在看他可怜，说不定最后可怜的是你。”

    黛娜不说话了，耶西看着丘奇这副样子，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刚刚那边有人叫你，你赶紧去看看吧。”

    丘奇一拍脑门，惨叫一声，“该不会是胡德老大叫我吧！”

    他飞速往那边冲过去，隐约能听见他的嘟囔声，“完了又要挨骂了……”

    后续发生了什么耶西没再关注，理查商队那边的喧嚣也平静了下来，只有风声依旧。

    等到夜深，两个商队各自派人守夜，耶西三人也打算轮流守着。

    风中夹杂一些不知名动物的嘶鸣，胡德商队本该打起十二分警惕守夜的人却在这样的环境下低着头陷入深眠。

    整个营地的呼吸声微不可闻。

    卡利安站在阴影处，身上的脏污已经清洗干净，血痕也早已愈合，身形变得修长高大。

    尖尖的三角形耳朵显露出他非人的身份，红宝石耳坠在黑夜映射出点点微光。

    他一步一步走向耶西的营帐，月光照在他深色肌肤上，理查商队的人低垂着头如同无意识的雕塑，一点余光都不敢放在那人身上。

    只有理查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只是脸上表情有些奇怪，看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宠物躲在主人身后。

    卡利安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莱恩正坐在营帐前，头一点一点，他年纪大了即使没喝那麦酒也实在顶不住困意。

    理查眼疾手快地将他打晕，莱恩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便被拖到一旁。

    卡利安撩开帐篷一角，其他人丝毫不能吸引他的目光，除了那位。

    他步子缓慢，走近后半蹲在耶西面前，耶西的面容隐在暗处，即使头顶有一点细碎的月光洒进来，仍不太能看得清晰。

    可越是这样的环境，卡利安越难以挣脱困他多年的迷障。

    他喃喃道：“你回来了吗？”

    记忆在他心中泛起波澜。

    曾经那个笨拙滑稽的黑皮精灵混迹在一群圣洁的光精灵之中，是同族却也不是同族。

    他们拥有绝对不同的天赋能力，对于光精灵来说，自然包容他们宛若母亲，连走路这样的小事母亲也要陪伴在身边托举；对于卡利安来说，则完全不是这样，他从来感受不到自然在拥抱回应他。

    他问母亲，为什么他跟所有精灵都不一样。

    美丽的精灵满含悲伤地鼓励他，你一定可以变得跟他们一样，我相信你。

    这话太假了，卡利安心想，他们长得都不一样，但是无所谓，他根本不在乎这群不喜欢他的人。

    直到某一天，帝国公主亲临精灵王庭，卡利安被一群同伴粗暴地推出来，重重砸在冰冷石阶上，摔倒时他沾满汗水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华丽的衣裙。

    在号角声中，卡利安仍清晰地听见她嫌恶道：“脏死了。”

    后来他因为一些事被教廷带走即将执以火刑的时候，这位公主却出面保下了他。

    公主说：“教廷不愿意让你活着，是我救了你，是我给了你重来的机会，让你有机会看清究竟谁是你的仇人，谁是你值得效忠的人。”

    这恩赐一般的话语让卡利安深夜时思考许久才懂，嫌恶与施舍的不同，或许在于这个人是否有价值。

    所以在成为宫廷骑士后，卡利安必须证明自己有价值，才能等来那位短暂的注视。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质匕首，刀鞘上刻着一段冗长的精灵语，轻轻地放在耶西枕边。

    “希望下次见面时，我又能成为对您有价值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