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信石”这三个字,就像一颗石子被丢进了一潭死水,在“静心堂”里激起了涟漪,虽然没什么声响,可这涟漪却是要命的。
柳氏县主那张脸本就苍白又疲惫,这一下连最后那点血色也“唰”地一下就没了。她攥着锦帕的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全鼓起来,那长指甲都快掐到肉里去。她猛地一下从罗汉榻上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跪在地板上的林幺幺。
”红信石...哈!你个什么也不懂的村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红信石乃剧毒禁药!“柳氏县主似乎没意识到此刻的她声音带着尖锐和颤抖。
“民女罪该万死!”林幺幺赶紧把额头使劲儿往那冰凉的地砖上磕,“咚”的一声,听着就疼。
她深知这句话的分量,也知此刻必须将姿态放到最低,语气异常清晰坚定,“若非心忧公子性命,绝不敢说出此等大逆之言!
“红信石……怎么可能?”
柳氏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歇斯底里。
“前朝禁药,市面上早已绝迹。本朝律法严苛,私藏此物者,株连九族!你一个乡野村姑,从何处听来的疯言疯语?”
这番质问疾言厉色,却掩不住内里的虚弱。
她怕,怕林幺幺说的是真的,更怕这是假的,是又一次空欢喜,是更深的绝望。
林幺幺没有抬头,只是将额头更深地抵在地砖上,声音穿过沉闷的阻碍,依旧清晰冷静:“民女不敢欺瞒夫人。家祖行医,曾遇一奇案。有富户小妾常年心口绞痛,久治不愈,最后查出,是主母将红信石碾成极细的粉末,混入小妾最爱用的熏香之中。此毒无色,混入香料,点燃后,其味与寻常劣质杂木之气相似,若非日日近身,极难分辨。中毒者不会立时毙命,而是五脏六腑慢慢衰竭,形同久病,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任谁也查不出端倪。”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钉进柳氏摇摇欲坠的心防。
“公子房中的药渣,那股辛涩之气,与祖父医案中所述,别无二致。”
孙嬷嬷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柳氏。
柳氏的嘴唇哆嗦着,多年的雍容华贵在儿子生死面前,碎得一文不值。
她扶着孙嬷嬷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是啊,御医查不出,汤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这不正是慢性中毒的迹象吗?可下毒……在这守卫森严的县主府,给唯一的嫡公子下毒,谁有这个胆子?谁又有这个心思?
一瞬间,无数张脸在她脑海中闪过,平日里和善的,谄媚的,恭敬的……每一张脸背后,似乎都藏着看不清的狞笑。
这太可怕了。
可儿子的命,比这可怕的猜想更重要。他已经等不起了。
柳氏缓缓坐回榻上,紧绷的身体泄了气,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
她看着地上那个瘦弱的、不起眼的、却可能带来一线生机的女孩,做出了一个决定。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你若能找出下毒的真凶,查清这毒从何而来,本夫人,许你三件事。无论何事,只要不违国法、不悖人伦,县主府无有不应。”
这话一出,连孙嬷嬷都变了脸色。
县主府的三件承诺,这是何等的分量!足以让一个平民白身,一步登天。
林幺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狂喜,没有贪婪,只有一种沉静。
“民女……遵命。”
她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
“夫人。”林幺幺直起身,虽然还跪着,但气势已然不同。
“请恕民女斗胆,要查此事,需得知公子日常起居的一切细节。下毒非一日之功,凶手必然隐藏在最寻常、最不引人注意的环节里。”
柳氏此刻已将她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立刻点头:“你说,本夫人无不配合。”
“好。”林幺幺的目光扫过这间雅致却死气沉沉的“静心堂”,“首先,每日入口之物,共分几项?”
孙嬷嬷立刻接口道:“主要三项。一是汤药,二是膳食,三是茶水。”
“汤药,由何人煎制,何人端送?”
林幺幺追问。
“药方是宫中许太医所开,由府里专设的小药房煎制。负责煎药的是张太医的嫡传弟子刘医官,还有两个经过严格挑选的药童。煎好后由老奴亲自验看,再由公子的贴身丫鬟画眉或青雀端进来,亲眼看着公子喝下。”孙嬷嬷答得滴水不漏。
“膳食呢?”
“公子的膳食自成一灶,由夫人的陪嫁、擅长药膳的王厨娘主理。
每道菜出锅,都由专人银针试毒,再由小厮试吃,半个时辰后无碍,方能送入静心堂。”
林幺幺的眉头微微蹙起。流程如此严密,几乎没有下手的空间。
“茶水?”
“公子体虚,不饮浓茶。日常只喝些温水,或是安神助眠的百合莲子汤,也是由小厨房备下,与膳食一同送来。”
林幺幺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流程听起来没有疏漏。若毒在这些入口之物中,许太医行医多年,不可能察觉不出端倪。而且银针可试天下大部分剧毒,却试不出红信石。但反复试吃,这么多年,不可能一个试吃的小厮都不出事。”
柳氏的心又沉了下去:“你的意思是……”
“毒,或许不在入口之物里。”
林幺幺的视线,缓缓落在了墙角那尊麒麟吐瑞的铜制香炉上。
炉内,一截烧尽的沉香,还残留着些许灰烬。
“夫人,公子房中,平日可熏香?”
“自然。”柳氏道,“他体弱畏寒,又时常心悸失眠。许太医特意叮嘱,可用安息香、龙涎香等宁心安神,也有助于驱赶病气。”
林幺幺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这香,从何而来?”
“皆是宫中御赐,或是从京城最有名的‘万香楼’采买的上品。”
孙嬷嬷答道,“采买之人是府里的管事之一,周管事。”
“除了熏香,取暖的银骨炭呢?”
林幺幺的逻辑链条一环扣一环,清晰无比。
“同样由周管事采买。是京郊‘西山窑’出的上等银骨炭,无烟无味,专供咱们这些府邸。”
柳氏和孙嬷嬷顺着林幺幺的思路,只觉得背后一层一层地冒出冷汗。
她们从未想过,问题会出在这些最不起眼的地方。每日呼吸的空气,竟可能藏着最致命的杀机!
林幺幺站起身,走到那香炉前,用一根细长的银簪,轻轻拨弄了一下里面的香灰。她凑近了些,用手在炉口扇了扇风,仔细嗅闻。
“是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气味很淡,几乎被香料本身的味道掩盖。但烧尽之后,附着在炉壁和灰烬上的这股辛涩气,骗不了人。”
她抬起头,看向面色惨白的柳氏:“夫人,问题不在于谁煎药,谁做饭。而在于,是谁,能常年累月,不动声色地,将掺了毒的香料或炭火,送到公子的房里。”
这个范围,瞬间缩小了。
煎药的、送饭的,都是底层仆役,轮换频繁,难以持续作案。
但负责采买府内大宗物品的管事,却只有那么几个。
孙嬷嬷失声道:“周管事?不可能!他是府里的老人了,跟了县主快二十年,一向忠心耿耿,怎么会……”
“忠心,是会变的。”林幺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二十年的忠心,也可能抵不过旁人给的、更大的诱惑。又或者,他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身不由己。”
柳氏的手指,已经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周管事这个人的一切都翻了出来。家世清白,为人勤恳,唯一的儿子去年中了举,正在吏部候缺……等等,候缺?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劈开了重重迷雾。
吏部尚书,是当朝太子的岳丈。
而县主府,在朝堂之上,一向中立,从未明确表示过支持任何一位皇子。
可大公子是世子,是县主府的未来。若大公子死了,县主府后继无人,这股举足轻重的力量,天平会向何处倾斜?
一个管事的儿子,想要一个肥缺,需要什么?需要吏部尚书点头。
吏部尚书,又需要什么?他需要县主府倒向太子一党,或者,彻底废掉。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内宅阴私,而是一场不见血的政治绞杀!下毒害死她的儿子,只是这场绞杀的第一步!
柳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她以为的敌人,是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一个恶毒妇人,或是一个贪婪的仆役。她万万没有想到,真正的敌人,竟是朝堂之上那些谈笑风生、道貌岸岸的衮衮诸公!
他们,要用她儿子的命,来铺就他们的青云路!
“夫人!”孙嬷嬷惊呼着扶住她。
柳氏摆了摆手,撑着桌沿,重新站直了身体。那张苍白的脸上,褪去了所有的脆弱和惊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火成钢的冰冷和狠戾。
她看向林幺幺,目光复杂无比。
有感激,有倚重,更有一丝同在漩涡中的审视。
“你……很好。”柳氏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从今日起,你便留在府中。孙嬷嬷,给她安排一个身份,就说是我的远房侄女,暂住府里。查案所需的一切,人手、权力,都由你调配。”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林幺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倒要看看,是谁想让我柳家断子绝孙。我非把他的心肝,也一片一片,剐下来不可!”
说完之后柳氏强撑着身体挥手让林幺幺下去,旁边的李翠花此时身上早已冷汗涔涔。
此等秘辛绝不是她们这种平民可以知道的,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想到诸多后果的李翠花已经无暇顾及别的了,身上一直抖个不停,她的汗细细密密的顺着脸颊鼻梁流下。
又在快坠落地上的时候连忙拿衣袖擦拭干净,原本上好妆的脸此刻已经花的不成样子了,如果不是在如此严重的场合,肯定有人会取笑。
可如今知道这些的哪个不是垂首装耳聋的,恨不得自己今天没当这回差事,还好当林幺幺分析之前柳氏就已经给孙嬷嬷使了眼色,让些不相干的都下去了。
原本柳氏也没想到林幺幺会分析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来,索性剩下来的人里都是贴身丫鬟了,身契都在手里捏着呢。
剩下的人屏息退出,只剩下柳氏和孙嬷嬷,柳氏这才卸了强撑着的劲儿,一下子软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