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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寿宴。
正厅内外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刻意堆砌的喜庆。深红的锦缎从高高的门楑垂下，一直铺到庭院深处。廊柱上贴着描金的“寿”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酒肉、脂粉和名贵熏香的复杂气味。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掩盖不住内里宾客们言不由衷的寒暄与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
镇北王府的衰败，如同精美的锦袍下爬满的虱子，在这刻意营造的繁华之下，无所遁形。受邀而来的宾客，多是依附王府的旧部属官、姻亲故旧，以及一些在京城地位不上不下、试图攀附或观望的官员。他们的笑容里带着谨慎的恭维，眼神深处却藏着掩饰不住的审视与疏离。王府的体面，早已是风雨飘摇中勉强维持的纸灯笼，一戳即破。
老镇北王萧远山端坐在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他身着一袭深紫色绣金蟒的亲王常服，身形依旧魁梧，但那张曾经威严肃穆、令北疆宵小闻风丧胆的脸庞上，此刻却刻满了深深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病容。眼袋浮肿，面色暗沉，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闪过的锐利光芒，还依稀残留着几分昔日的威严。他努力挺直腰背，接受着宾客流水般的贺寿与奉承，嘴角勉强牵起的笑意却僵硬而疏离，如同戴着一张沉重的面具。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抬手，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
吴婉清坐在靠近角落的女眷席位。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衣裙，脸色苍白，低眉顺眼，努力将自己缩进人群的阴影里，扮演着那个懦弱、刚被罚跪晕厥、又摊上病弱未婚夫而备受同情的嫡小姐角色。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那些或怜悯、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尖，扎在皮肤上。但她毫不在意。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袖中那个冰冷的、沉甸甸的锦盒上，以及怀中那个用数股坚韧风筝线紧密缠绕、内里藏着关键“证据”的奇特圆筒上。
林墨的动作极快，也极其隐蔽。昨夜风雪中擒获莲心后，他便如同最精密的机器，无声无息地运转起来。莲心被秘密关押在别院一处废弃的地窖，由萧战信得过的哑仆看守。福运当铺的胡掌柜背景被迅速摸清——一个表面老实本分、实则与黑市有千丝万缕联系、专门替各路“神仙”销赃洗钱的掮客。而苏家庄子那个藏匿箭矢和腰刀的地窖，此刻已被萧战暗中调派的、绝对可靠的王府老兵牢牢盯死，如同布下了天罗地网。
网，已经收紧。
只待最后收线。
“老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王爷松鹤长春，春秋不老！”
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一道如同黄莺出谷般温婉动听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清亮和甜美，压过了厅内的喧闹：
“若雪恭祝王爷福寿绵长，身体康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苏若雪穿着一身娇艳明媚的桃红色云锦苏绣长裙，裙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牡丹，在满堂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她梳着精致的飞仙髻，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莲步轻移，聘聘婷婷地走到厅堂中央。她手中捧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脸上洋溢着明媚温婉、无懈可击的笑容，如同春日里最娇艳的花朵。
“王爷，”她盈盈下拜，姿态优雅至极，声音清脆悦耳，“家父感念王爷镇守北疆、劳苦功高，特命若雪献上这株百年野山参，聊表心意。愿王爷服此参汤，早日驱散沉疴，重振雄风，再为我大燹镇守国门！”她的话语充满敬意和关切，每一个字都仿佛发自肺腑。
“苏小姐有心了。”老王爷萧远山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微微颔首。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苏若雪明媚的笑脸，又掠过角落处那个苍白低头的“准儿媳”吴琬卿，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和对比之下的失望。府中诸事不顺，军械失窃悬而未决，儿子病入膏肓，儿媳懦弱不堪……这寿宴，于他而言，不过是又一场劳心费力的煎熬。
苏若雪起身，将托盘交给侍立的王府下人。她并未立刻退回座位，而是眼波流转，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吴婉清，随即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又足以让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叹息。那叹息声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惋惜和同情。
“唉，”她微微蹙起秀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只是……想到世子爷缠绵病榻，琬卿妹妹又……又因忧思过度而病体孱弱，这阖府上下，竟连一件真正的喜事都难寻……王爷您，实在是太辛苦了……”她的话语看似体贴，字字句句却如同淬了毒的软刀子，精准无比地戳在老王爷最痛的心窝上！将“世子病重”、“准儿媳无用”、“王府后继无人”的尴尬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满堂宾客面前！
“克夫”二字，虽未明说，却已呼之欲出！
刹那间，整个寿宴大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所有宾客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那个苍白低头的少女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怜悯、鄙夷、嘲讽和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老王爷萧远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扶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直冲顶门！耻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在王府寿宴上，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被一个“外人”如此打脸！他浑浊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眼看就要爆发雷霆之怒！
就在这死寂凝固、老王爷即将拍案而起的千钧一发之际——
“苏姐姐此言差矣！”
一个清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清晰有力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骤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唰！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从即将暴怒的老王爷身上，猛地转向声音的来源——角落！
只见一直低眉顺眼、如同隐形人般的吴婉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甚至因为病弱而显得更加脆弱。但那双眼睛！那双一直被怯懦和愁绪掩盖的眼睛，此刻却如同被寒泉洗过，清澈、锐利、冰冷！里面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足以刺穿一切伪装的火焰！她脸上没有任何悲愤，只有一种近乎冰封的平静！
她迎着满堂宾客惊愕、不解、难以置信的目光，迎着苏若雪脸上那瞬间凝固、继而闪过一丝惊疑和不安的僵硬笑容，迎着老王爷眼中那尚未散去的滔天怒意和突然涌起的巨大惊愕——
她站起了身！
素色的衣裙在满堂锦绣中毫不起眼，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王府的喜事，自然有王爷和世子做主，岂容外人置喙？”吴婉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倒是姐姐你，口口声声关心王府，关心世子，关心妹妹我……”
她向前迈出一步，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她直视着苏若雪那双开始闪烁、试图维持镇定的美丽眼睛，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妹妹倒是很想知道，姐姐身上这经久不散、殊异于常人的‘迷迭香’，可是上月太后千秋，恩赏命妇时所得的那三盒南方贡品？”她语速平缓，却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轰！”
如同平地惊雷！
“迷迭香”三个字一出，苏若雪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精心维持的温婉笑容彻底僵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猝不及防的慌乱！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满堂宾客更是哗然！迷迭香？太后赏赐？这吴家小姐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吴婉清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猛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数股坚韧风筝线紧密缠绕、形制奇特的圆筒！圆筒一端，连着一根同样材质的细线！
她将圆筒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见！然后，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她深吸一口气，对着圆筒开口的一端，用一种奇特的、如同对着远方呼喊的语调，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莲心，上月王府军械库失窃的箭矢，是谁指使你偷的？赃物藏在何处？接头的人是谁？”
话音落下，整个寿宴大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古怪的圆筒！苏若雪更是瞳孔骤缩，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被吴婉清举在手中的圆筒，竟然真的传出了一个女子惊恐绝望、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回响，仿佛从某个幽深的地窖中传来，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满堂的寂静！
“是……是苏小姐！是苏若雪小姐让我干的！箭矢……藏在城外苏家庄子的地窖里！交给……交给西市福运当铺的胡掌柜……他……他转交给夜北的刀疤脸……换……换养颜秘药……苏小姐说……说那药能……能青春永驻……呜……”
莲心的声音！凄厉！绝望！带着临死般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钉，狠狠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钉入苏若雪骤然失色的脸庞！钉入老王爷萧远山瞬间变得赤红的双眼！
“轰——！！！”
整个寿宴大厅彻底炸开了锅！
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夜北？！”
“刀疤脸？！是夜北探子！”
“养颜秘药？用军械换那种东西？！”
“苏家小姐？！天啊！是她勾结外敌？！”
“人证！这是人证的声音！那是什么神器？！”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把利剑，瞬间从惊骇转向了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苏若雪！鄙夷、愤怒、憎恶、难以置信……如同汹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苏若雪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莲心那如同鬼魅般不断回响的招供声，眼前是无数道利剑般的目光！她精心构筑的一切，她引以为傲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吴婉清手中那个古怪的圆筒里传出的声音，彻底撕得粉碎！暴露在阳光之下，肮脏不堪！
“不……不是……假的！都是假的！”苏若雪终于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婉，“是吴琬卿！是她陷害我！是她找人模仿莲心的声音！她嫉妒我！她想害我！王爷！王爷明鉴啊！”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扑向主位上面色铁青、浑身散发着恐怖怒意的老王爷萧远山！
然而，吴婉清的致命一击，才刚刚开始！
在苏若雪尖叫着扑向老王爷的瞬间，吴婉清猛地将手中那个奇特的传声筒丢给旁边早已惊呆的翠儿。她再次从袖中取出那个沉甸甸的锦盒！
“啪嗒！”
锦盒盖子被她用力掀开！
里面赫然是几支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崭新箭矢！箭杆末端，清晰地烙印着镇北王府军械库独有的“北斗七星”徽记！正是失窃的军械！
而在箭矢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打开的油纸包！里面，是些许淡褐色的、细腻的粉末！
“迷迭香粉末！”吴婉清的声音如同惊雷，盖过了苏若雪的尖叫和满堂的哗然，“这是在军械库失窃现场发现的！与苏若雪身上独有的熏香，完全一致！王爷！诸位大人！人证（声音）、物证（箭矢、粉末）俱在！苏若雪勾结夜北，盗窃王府军械，铁证如山！请王爷明察！”
她双手托起锦盒，高高举起！冰冷的箭簇和那刺目的粉末，在满堂烛火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人证（录音）、物证（箭矢、迷迭香粉末）、作案动机（养颜秘药）、藏匿地点（苏家庄子）、交易链条（福运当铺）……所有铁证，如同最锋利的绞索，在这一刻，被吴婉清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彻底套在了苏若雪的脖颈之上！
寿宴大厅，死寂如墓！
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和苏若雪那绝望而徒劳的、如同困兽般的尖叫声，在死寂中凄厉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