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压抑。白日里狼牙营的毒箭啸叫和袍泽的哀嚎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苦涩的气息混杂在凛冽的寒风中,钻入每一个角落。城头火把的光芒在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守军将士疲惫而紧绷的脸庞。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每个人的肩头,但一种更加隐晦的、名为“三日之期”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啃噬着仅存的士气。
阿古拉那狂妄的“三日踏平雁门关”的宣言,如同无形的诅咒,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士兵们靠着冰冷的墙砖,抱着磨损的刀枪,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关外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荒原。三日……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那支如同黑色魔鬼般的狼牙营,明日会发起怎样疯狂的进攻?这摇摇欲坠的关城,还能守住吗?绝望的阴影,在沉默中悄然蔓延。
关外,夜北军营连绵的篝火如同地上的星河,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最中央那座巨大、装饰着狰狞金狼图腾的王帐内,却弥漫着一种与外围篝火狂欢截然不同的焦躁气息。
阿古拉烦躁地踱着步。纯黑兽皮大氅拖曳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镶嵌的金狼图腾在烛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浅灰色的瞳孔里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废物!一群废物!”阿古拉猛地抓起案几上一个镶嵌着宝石的银杯,狠狠砸在地上!滚烫的马奶酒和碎裂的宝石溅了一地。“整整三日!雁门关依旧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些夏人,难道都是属乌龟的?!只会缩在壳里挨打吗?!”
他期待的,是夏人守军被毒箭和袍泽的哀嚎折磨得精神崩溃,是愤怒压垮理智,是城门洞开,是绝望的跪地投降!是狼牙营的铁蹄踏着敌人的尸骨和屈辱,长驱直入!然而,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除了第一日城头还有些混乱和怒骂,接下来的两日,雁门关竟如同死了一般!城门紧闭,吊桥高悬,任凭他如何叫阵辱骂,如何让狼牙营抵近挑衅射箭,城头竟再无半点激烈的回应!只有沉默!一种令人抓狂的、如同面对深渊般的沉默!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今日派去试探性攻城的几个百人队,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滚木擂石如同雨点般砸下,箭矢精准而密集,甚至还有燃烧着诡异绿焰的“毒火球”从城头抛掷下来,沾着即燃,毒烟弥漫!虽然损失不算太大,但这种突然强硬起来的反击姿态,让阿古拉嗅到了一丝极其不祥的气息!这不像是一支濒临崩溃的军队!
“父汗的使者明日就到……”阿古拉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眼中闪过一丝焦灼。他夸下“三日踏平”的海口,本是为了震慑夏军,更是为了在父汗和诸部首领面前树立自己战无不胜的威望!若明日使者抵达,看到的却是他阿古拉和他的狼牙营在雁门关下束手无策……那后果……他不敢想象!骄傲如他,绝不容许这样的失败!
就在这时,王帐厚重的毡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他的贴身护卫长,那个白日里为他挡下赵虎重箭的魁梧巨汉巴图,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夜风的寒气。
“王子。”巴图的声音低沉如闷雷。
“说!”阿古拉不耐地挥手。
巴图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下面……下面有些不太好的传言。”
“传言?”阿古拉眉头紧锁,浅灰色的瞳孔锐利如刀,“什么传言?”
“是关于……关于王子您昨日亲自带队去‘野狼峪’探查地形的……”巴图的声音更低了些,“营地里有人说……说王子您……在野狼峪中了夏人埋伏,受了伤……”
“什么?!”阿古拉猛地转身,眼中怒火瞬间爆燃!昨日他确实亲自带了一小队亲卫去野狼峪查看地形,寻找可能的突破点。那地方地形复杂,他格外谨慎,连只野兔都没惊动,怎么可能中埋伏?“放屁!谁在造谣?!给我抓出来!拔了他的舌头!”
“王子息怒!”巴图急忙道,“这传言……传得很邪乎。说是夏人早就料到了您会去,在谷内布下了厉害的陷阱,还用了毒烟……说您虽然武勇,但为了保护亲卫突围,被毒箭擦伤了手臂……还有人说……看到您回营时,脸色苍白,大氅下似乎裹着伤处……”
“胡说八道!!”阿古拉气得浑身发抖!他昨日回营时明明神采奕奕,还当众痛饮了三碗烈酒!脸色苍白?裹着伤处?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污蔑!“查!给我彻查!第一个传谣的,给我千刀万剐!”
“已经在查了,王子。”巴图脸上也满是凝重,“但……这谣言像是长了脚的风,源头很难抓。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您受伤的位置(左臂)、中的什么毒(一种会让皮肤发青的蛇毒)都描述得清清楚楚……现在各营都有议论,尤其是……尤其是那些从其他部落抽调来的附庸军,人心有些浮动。他们本就对狼牙营独占功劳不满,如今……”
巴图没有再说下去,但阿古拉已经明白了。附庸军!那些墙头草!他们本就畏惧狼牙营的凶悍,也嫉妒狼牙营的地位和战利品。如今听到他这个“金狼神之子”竟然受伤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动摇信号!金狼神之子怎么会受伤?如果连他都挡不住夏人的暗算,那他们这些附庸军上去岂不是送死?明日就是最后期限,如果强攻雁门关,伤亡惨重……那些附庸军会不会临阵退缩?甚至……哗变?!
一股寒意,比帐外的北风更刺骨,悄然爬上阿古拉的脊背。他第一次感觉到,战场上的敌人,不仅仅只有明刀明枪的厮杀!还有一种无形的、更加恶毒的武器——谣言!它像瘟疫一样蔓延,瓦解军心,动摇信念!
“夏人……好卑鄙的手段!”阿古拉咬牙切齿,浅灰色的瞳孔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猛地看向雁门关的方向,那沉默的黑色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想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动摇我?做梦!”
然而,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心中的烦躁和那丝被刻意压下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这死寂的关城,这恶毒的谣言……夏人的统帅,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难道……真有什么埋伏?
雁门关内城,一处被严密把守、临时征用的酒肆二楼。
窗户紧闭,只留一道缝隙。秦昭负手立于窗前,墨色的大氅融入阴影,只露出一张在微弱烛光下显得异常平静的侧脸。她的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投向关外夜北军营那片连绵的篝火海洋。那里,原本整齐的星河,此刻似乎出现了一些不规则的波动,一些区域的火光在频繁移动,隐隐传来模糊的、不似往日欢腾的喧嚣。
“殿下,”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秦昭身后,正是“鹰眼”的队长,代号“灰雀”的男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疲惫,“‘风’已经吹过去了!按照您的吩咐,从附庸军营地开始,重点在那些负责喂马和打水的杂役中散播。现在……整个夜北大营都在议论!”
秦昭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效果如何?”
“很乱!”灰雀的语速加快,“附庸军那边人心惶惶,不少帐篷里都在低声争吵。狼牙营那边虽然管得严,但巡逻队经过附庸军营地时,明显放慢了脚步,似乎在听……刚才还有两个附庸军的百夫长,被叫进了狼牙营中军的王帐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脸色很难看!”
“王帐……”秦昭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锋利如冰的弧度。阿古拉,你终于坐不住了吗?骄横如你,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权威被质疑,就是“不败”的神话被打破!这剂攻心之毒,滋味如何?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赵虎那压抑着怒火的粗嗓门:“世子!末将有要事禀报!”
秦昭转过身,示意灰雀隐去。陈锋已经打开了房门,赵虎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他吊着左臂,独臂按着刀柄,环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那道刀疤在烛光下更显狰狞。
“世子!不能再等了!”赵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狂暴,“那群狼崽子在营地里传得沸沸扬扬,说阿古拉那小王八羔子被咱们埋伏受了伤!现在正是他们军心浮动的时候!末将愿带敢死队,今夜就开城门,突袭他娘的!烧了他的粮草!宰了那狗屁王子!一雪前耻!”
赵虎的胸膛剧烈起伏,独臂紧握的拳头骨节嘎巴作响,显然被这“大好消息”刺激得战意沸腾到了顶点。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秦昭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如同两口冰封的古井。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桌边,拿起一盏油灯,走到墙上悬挂的巨大北境舆图前。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雁门关外那片广袤而危险的地形。
“赵将军,”她的声音清冷,如同冰珠落玉盘,“你想从哪里突袭?目标何处?路线如何?遭遇狼牙营主力拦截,如何脱身?夜北附庸军虽乱,但兵力数倍于我,一旦被缠住,雁门关空虚,又当如何?”
一连串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问题,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赵虎满腔的怒火和热血为之一滞。他张了张嘴,看着舆图上那代表夜北大营的密集红点和代表狼牙营精锐的黑色狼头标记,以及雁门关孤悬的位置,额头青筋跳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突袭?谈何容易!狼牙营的机动力和凶悍,他比谁都清楚!一旦出关,被反应过来的狼群围住……那就是有去无回!
“我们的目的,不是逞一时之勇,斩将夺旗。”秦昭的指尖轻轻点在雁门关的位置,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的目的,是守住这座关!是拖垮他阿古拉的狂傲和耐心!是让他的‘三日之期’,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让他在他父汗的使者面前,颜面扫地!”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户的缝隙,再次投向关外那片躁动的篝火海洋,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加深:
“他越想速战速决,我们就越要拖!”
“他越想激我们出战,我们就越要龟缩!”
“他越想用谣言打击我们,我们就用更恶毒的谣言,还给他!”
“让他在营地里坐立不安!让他疑神疑鬼!让他的附庸军离心离德!让他的‘三日’变成三十日!三百日!拖到他粮草耗尽!拖到他内部生变!拖到……他自己先乱了方寸!”
秦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自信和洞悉人心的狠厉。她不是在被动防御,她是在用沉默做盾牌,用谣言做毒箭,将阿古拉拉入一场他最不擅长、也最无法忍受的心理消耗战!
赵虎看着秦昭在烛光下那沉静却锋芒毕露的侧影,听着她这番抽丝剥茧、直指人心的分析,胸中那股狂暴的杀意竟奇异地慢慢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震撼和……信服。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战场上的胜负,原来还可以这样算计!
就在这时!
“报——!”
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上楼,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异:
“禀世子!关外夜北大营有变!”
“狼牙营中军方向,突然爆发激烈争吵!火光晃动剧烈!”
“隐约……隐约听到阿古拉王子的怒吼!”
“还有……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秦昭猛地转身,眼中精光爆射!她一步跨到窗前,推开那扇留缝的窗户!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只见关外夜北大营中央,那片最耀眼的、属于王帐的区域,此刻火光冲天!人影幢幢,一片混乱!激烈的争吵声、愤怒的咆哮声,甚至夹杂着兵刃碰撞的刺耳金鸣,穿透寒冷的夜空,隐隐传来!那面巨大的、代表着阿古拉王权的金狼王旗,在混乱的火光中剧烈地摇晃着!
秦昭紧紧抓住冰冷的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死死盯着那片混乱的中心,听着风中传来的模糊嘶吼,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绽放成一个无声的、却带着致命锋芒的笑容。
阿古拉……你这头骄傲的草原狼……
我的毒箭,滋味如何?
你的三日之期……
还剩最后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