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朔风如刀,卷起漫天黄沙,将本就苍凉的北境荒原涂抹成一片浑浊的昏黄。关城之上,黑底金字的“镇北”军旗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如同负伤的苍狼在发出不屈的咆哮。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铁锈与寒霜的气息,更添了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灼烧后的焦糊气。
城头垛口后,守军将士们的脸庞被连日的风沙和疲惫刻画出深深的沟壑,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子,死死盯着关外那片翻滚的沙尘。他们的甲胄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痂、黑色的烟灰和灰黄的尘土,许多人的手臂、肩头都裹着渗血的麻布,动作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僵硬和痛楚。连续三日了!整整三日,如同坠入无间地狱!
“呜——嗷——!”
凄厉悠长的狼嚎声,穿透呼啸的风沙,如同来自九幽的催命符,再一次在关外响起!紧接着,是沉闷如雷、撼动大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由缓变急,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从昏黄的沙幕中猛然撞出!
又是他们!狼牙营!
清一色的黑色高头大马,马背上的骑士身形剽悍,穿着黑褐相间的狼皮袄,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他们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如同旋风般来回奔驰、穿梭、切割!速度奇快,队形变幻莫测,时而聚拢如锥,时而散开如网!
“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骤然撕裂空气!密集如蝗的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从那些高速移动的黑影中泼洒而出!这些箭矢并非寻常的狼牙箭,箭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幽蓝色泽,在昏黄的天光下反射着不祥的寒芒!
“毒箭!避箭——!”城头老兵嘶哑的吼声带着绝望。
“噗嗤!”“啊——!”
箭雨落下,瞬间带起一片血花和凄厉的惨叫!一名刚刚探身准备投掷滚木的年轻士兵,被一支幽蓝箭矢狠狠贯穿了脖颈!他连哼都没哼一声,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直挺挺地从垛口栽下城去!另一名老兵举着盾牌格挡,一支毒箭却刁钻地射穿了他盾牌边缘的缝隙,狠狠钉入他的大腿!剧痛让他闷哼倒地,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迅速变成了暗紫色,整条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发黑!
“救人!快!把他拖下去!”什长目眦欲裂,嘶吼着。
城头上顿时一片混乱。举盾的士兵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滚烫的金汁(熔化的金属)和擂石无法有效投掷,因为狼牙营根本不靠近!他们如同最狡猾、最残忍的狼群,利用无与伦比的速度和精准的毒箭,反复撕扯着守军的防线,消耗着守军的精力和生命!每一次袭扰,都如同钝刀子割肉,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新增的伤亡。
“他娘的!这群狼崽子!有种上来跟爷爷真刀真枪干一场!”一个满脸络腮胡、胳膊上缠着渗血布条的大汉,愤怒地用刀背砸着冰冷的墙砖,声音嘶哑,充满了憋屈和怒火。他身边,几个同袍的尸体被草草盖着,血迹早已被风沙染成暗褐色。
压抑、愤怒、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城头蔓延。士兵们看着袍泽在身边倒下,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看着关外那如同跗骨之蛆、神出鬼没的黑色狼群,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就在这时,关外狼牙营旋风般的队伍中央,如同众星捧月般,缓缓策马踱出一骑。
此人身形并不如其他狼牙营骑士那般魁梧如山,反而显得修长挺拔。他身披一件纯黑色的、不知名猛兽皮毛制成的大氅,边缘镶嵌着耀眼的金狼图腾。□□是一匹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罕见神骏,神骏异常,顾盼间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野性。他脸上并未涂抹油彩,露出一张年轻而极具侵略性的脸庞。鼻梁高挺,嘴唇薄而锋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并非北狄人常见的棕褐色,而是如同极地寒冰般的浅灰色!瞳孔深处燃烧着毫不掩饰的野望、傲慢和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光芒。
他勒住躁动的黑马,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风沙,精准地落在雁门关城楼最高处。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马蹄声和城头的喧嚣,清晰地送入每一个守城将士的耳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令人牙酸的轻蔑:
“雁门关的守将听着!”
“吾乃夜北金狼神之子,草原未来的雄鹰——阿古拉!”
“尔等龟缩在这破砖烂瓦之后,靠着女人的诡计和懦夫的箭矢苟延残喘,实在令人作呕!”
“看看你们城头的哀嚎!看看你们袍泽的尸体!这就是反抗金狼神意志的下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狂热的、不容置疑的霸道:
“三日!只需三日!”
“三日之内,我阿古拉的狼牙,必将踏碎这腐朽的关门!”
“尔等若识相,开城跪降,奉我为王,尚可留得一命,做我夜北的奴仆!”
“若再负隅顽抗……”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浅灰色的瞳孔中寒光爆射,“破关之日,鸡犬不留!我要用你们的血,染红这雁门关每一块砖石!用你们的头颅,筑起我阿古拉通往王座的阶梯!”
“三日踏平雁门关!”他猛地抽出腰间一柄镶嵌着巨大蓝宝石的弯刀,刀锋直指苍穹,发出震天的咆哮!
“狼牙!所向——披靡!”
“呜嗷——!所向披靡!!”数千狼牙营骑士如同被点燃的狂信徒,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雁门关的城墙上,震得砖石似乎都在嗡鸣!马蹄践踏大地,卷起更加狂暴的烟尘,如同黑色的毁灭风暴,在关外肆虐咆哮!
城头之上,一片死寂。
士兵们听着那狂妄到极点的宣言,看着关外那不可一世的黑色骄子和他身后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狼牙营,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凶戾气势和死亡威胁,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三日……踏平雁门关?看着身边倒下的同袍,看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看着那神出鬼没、箭箭夺命的狼牙营……一股绝望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许多人的心头。
“混账!”赵虎独臂拄着刀,站在垛口后,环眼死死盯着关外那个如同骄阳般刺眼的阿古拉,脸上的刀疤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跳动,如同活过来的蜈蚣。“黄口小儿!安敢如此猖狂!”他怒吼着,猛地抓起身边一张强弓,搭上重箭,用独臂奋力拉开弓弦,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虎爷!不可!距离太远!”旁边亲兵急忙劝阻。
赵虎哪管这些,他眼中只有那个狂妄的身影!弓开如满月!
“咻——!”
重箭离弦,带着赵虎满腔的怒火,撕裂空气,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射阿古拉!
然而,就在重箭即将飞抵的瞬间!阿古拉身边一名始终沉默、如同铁塔般的护卫,猛地策马横移半步,手中一面巨大的、刻满狼纹的包铁圆盾恰到好处地举起!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重箭狠狠钉在圆盾之上,箭头深深嵌入精铁,箭尾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哀鸣!巨大的冲击力让那护卫连人带马都微微晃了一下,却终究未能撼动分毫!
阿古拉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嘴角那抹轻蔑的笑意反而更加浓郁。他缓缓抬起手,对着雁门关城头,轻轻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动作优雅,却充满了极致的侮辱和杀意!
“啊——!”赵虎气得几乎吐血,独臂狠狠砸在冰冷的墙砖上,鲜血瞬间从崩裂的虎口渗出。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同冰泉注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让赵虎狂怒的血液为之一凝。
“匹夫之怒,除了徒增伤亡,有何益处?”
赵虎猛地回头。只见秦昭不知何时已登上城楼。她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城头的血腥、硝烟、绝望和愤怒,似乎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疯狂的狼牙营,越过嚣张的阿古拉,投向更远处那片被风沙笼罩的、广袤而危险的荒原。
她的脸色在风沙中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最亮的星辰,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计算。
“殿……世子!”赵虎强行压下怒火,声音嘶哑,“这狼崽子欺人太甚!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正中他下怀。”秦昭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他要的就是我们被愤怒冲昏头脑,要的就是我们按捺不住出城决战,要的就是用这钝刀子,一点点磨光我们的锐气和兵力。”
她缓步走到垛口前,无视了下方狼牙营骑士挑衅的呼啸和毒箭破空的尖啸(一支毒箭擦着她的披风边缘飞过,钉在身后的木柱上,幽蓝的箭头闪烁着不祥的光)。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地观察着狼牙营的每一次变向、每一次箭雨的覆盖范围、每一匹战马冲刺的节奏。
“看到没有?”她指着下方,“他们的箭,并非无穷无尽。每次袭扰,看似疯狂,实则极有章法。左翼佯攻吸引箭矢,右翼趁机抵近抛射毒箭,一击即退,绝不停留。马匹的耐力也并非无限,每一次冲刺袭扰后,必然要退回沙尘深处休整片刻。”
“还有他们的毒,”秦昭的目光扫过城头哀嚎的伤兵,落在那肿胀发黑、流淌着紫黑色血液的伤口上,眼神冰冷如霜,“并非见血封喉。发作需要时间,痛苦异常,却又不至于立刻毙命。这是攻心之毒!他要的不是立刻杀死我们多少人,而是用袍泽的哀嚎,用这缓慢而恐怖的死亡,一点点摧垮剩下人的意志!让我们恐惧,让我们绝望,让我们自乱阵脚!”
赵虎和周围的将领们听着秦昭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心头剧震!他们只看到了敌人的凶残和己方的伤亡,却未曾如此清晰地洞察到敌人战术背后那阴毒的计算!
“那……那我们就只能这样干挨着?”一名年轻的校尉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不甘和屈辱。
“干挨着?”秦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她的目光从关外收回,落在了城墙上那些被油浸透、却因狼牙营不靠近而无法使用的巨大滚木上,落在了那些熬煮着滚烫金汁、却只能白白消耗柴薪的大锅上,最后,落在了城楼角落里堆积的、用于夜间照明的火油桶上。
“谁说,我们只能被动挨打?”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绝望的众人心头猛地一跳。
“传令!”秦昭的声音陡然转为冷厉:
“一、所有伤员,即刻转移至内城医营!集中所有懂解毒的医官和药材,全力救治!告诉医官,毒箭入肉不深者,剜肉!毒入血脉者,放血!不惜代价,保住命!哀嚎声,必须压下去!”
“二、城头守军,分作三队!一队警戒,两队轮休!凡轮休者,必须吃饱睡足!违令者,军法从事!我要你们每一双眼睛都是亮的,每一双手都是稳的!”
“三、搜集全城所有火油!桐油!烈酒!废旧棉絮!干透的枯草!越多越好!给我连夜赶制‘毒火球’!记住,要裹上硫磺、硝石粉,越毒越好!”
“四、拆除所有内城废弃房屋的门板、厚木!加固城门内侧!在城门甬道内,每隔十步,给我堆满浸透火油的干柴!随时准备点燃!”
“五、召集军中所有臂力过人者,集中所有强弓硬弩!箭头上,给我抹上金汁!抹上毒火球里的毒药!他们不是喜欢放毒箭吗?那就让他们也尝尝!”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条理清晰,目标明确!不再是单纯的防御,而是带着一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狠厉反击!
赵虎听着这环环相扣、带着浓烈反击气息的命令,看着秦昭那双在风沙中依旧沉静如深潭、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眸,胸中那股憋屈的怒火,竟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加滚烫、更加暴烈的战意所取代!他猛地一捶胸膛,独臂紧握刀柄,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末将遵命!”
周围的将领和士兵们,眼中也重新燃起了光芒。绝望的阴霾被这清晰的指令和隐含的反击撕开了一道口子!虽然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他们不再是被动挨打的羔羊!他们的“世子”,要带着他们,用更狠、更毒的方式,咬回去!
就在这时,秦昭胸口的血玉,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搏动!那感觉……并非来自关外阿古拉那冲天的杀意,而是来自……城下!来自那些正在被转移、痛苦呻吟的伤兵之中!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阴冷诡谲气息,混杂在血腥和汗臭之中,如同毒蛇般一闪而逝!
秦昭的瞳孔,在墨色大氅的阴影下,骤然缩成了针尖!
天枢阁的毒蛇……果然,已经钻进了雁门关的伤口里!在这内外交困、生死一线的关头,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要落井下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