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凛冽的朔风仿佛也因夜北内讧的阴云而收敛了几分锋芒。短暂的喘息之机，如同紧绷弓弦上难得的松弛，却带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压抑宁静。秦昭将关城防务细细交代于陈锋、赵虎，确保万无一失。她换下那身沾染了边塞风霜与血腥的玄色劲装，裹上毫不起眼的粗布棉袍，脸上涂抹了易容的药泥，掩去过于清丽的轮廓，扮作一个随商队入京的哑巴仆役。
昼夜兼程，快马加鞭。京城的轮廓终于在望，熟悉的朱墙金瓦在冬日的薄雾中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秦昭的心，却比策马奔驰时跳得更快。王府的消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萧战昏迷、吐血、命悬一线……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针，日夜扎在她心头。撕碎圣旨的狂悖之举，朝廷的猜忌与攻讦，此刻都被一种更原始的、深入骨髓的担忧所覆盖。
她必须亲眼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
王府后角门，哑叔那张布满风霜、木讷无波的脸，在阴影中浮现。浑浊的眼睛在看到秦昭的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随即恢复如常。他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地打开角门，将秦昭引入。没有寒暄，没有询问，只有一种刻入骨髓的忠诚和默契。府内的气氛明显比往日更加压抑，下人们步履匆匆，眼神躲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东跨院方向，隐隐有浓重的药味飘散出来。
秦昭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却又强行按捺住，保持着仆役应有的畏缩姿态，跟在哑叔身后。穿过曲折的回廊，避开巡逻的侍卫，最终停在了东跨院书房外。
哑叔无声地指了指紧闭的房门，随即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悄然退入廊柱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书房内，一片寂静。没有预想中浓烈到刺鼻的药味，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清冽的墨香和一种奇特的、如同雨后森林般的草木清气。秦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指尖凝聚一丝内劲，无声无息地拨开了门栓，侧身闪入。
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巨大的书案上，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桌案并未堆放军报舆图，而是铺开了一张巨大的、用深蓝色锦缎制成的星图！上面以银线绣出繁复玄奥的星辰轨迹，点点微光在昏暗的室内如同真正的星河流淌。
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星图前。他仅着素色的中衣，外罩一件半旧的青灰色宽袍，墨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身形依旧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站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宁折不弯的青竹。
他微微低着头，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正执着几枚打磨光滑、颜色各异的石子（代表星辰），在星图之上缓缓移动、推演。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与宁静。琉璃灯光勾勒出他清癯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条分明，唇色依旧淡得近乎透明，但那份沉疴缠身的死气，似乎被这专注的推演驱散了几分。
是萧战！他醒了！他竟然能下床了！还在……推演星象？
秦昭的脚步定在门口，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所有的担忧、焦灼、一路上的风尘仆仆，在这一刻，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他专注推演星图的背影，看着他微微移动的手指，看着他披散的墨发和那件半旧的青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琉璃灯的火苗轻轻跳跃了一下。
萧战推演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并未回头，只是那清冷如玉的声音，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沙哑和难以察觉的……一丝极淡的笑意，在寂静的书房中轻轻响起：
“紫微帝星，隐于云翳，摇光破军，其芒愈炽……凶中藏吉，绝处逢生之象……”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石子，指尖轻轻拂过星图上那颗代表“破军”的银色光点。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从容，转过身来。
琉璃灯柔和的光芒，瞬间映亮了他的脸庞。
苍白依旧，清减了许多，眼下的乌青深重，但那双如同深潭寒星般的眼眸，却亮得惊人！没有了往日的深邃莫测，没有了挥斥方遒的锐利锋芒，此刻，那眼中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一丝清晰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意。
他的目光，如同穿越了千山万水，精准地、毫无意外地，落在了门口那个粗布棉袍、脸上涂着易容药泥的“哑仆”身上。
四目相对。
没有惊愕，没有询问。
萧战苍白的唇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封湖面上骤然绽开的第一道裂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温暖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看着她，声音很轻，却如同珠玉落盘，清晰地敲在秦昭的心弦上：
“我就知……”
“你会赢。”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没有祝贺，没有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慨。
只有一种近乎天经地义的笃定，一种仿佛穿透了时间与战火、早已预见结局的平静。
仿佛野狼谷的硝烟，撕碎的圣旨，夜北的内讧，朝廷的猜忌……这所有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搏杀与算计，在他眼中，不过是星图上早已标注好的轨迹。
而她，秦昭，注定是那颗冲破云翳、光芒万丈的……破军！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秦昭的鼻尖和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瞬间涌上的湿意。一路上的担忧、关城的重压、撕碎圣旨的孤勇、面对朝廷猜忌的愤怒……所有坚硬冰冷的外壳，在这五个字面前，仿佛被瞬间击碎！
她赢了。她知道。
但亲耳听到他如此平静、如此笃定地说出这句话，那种被理解、被信任、被毫无保留托付的感觉，如同汹涌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所有强撑的坚强！
秦昭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失控的情绪。她快步走到桌边，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抓起桌上的茶壶，想要倒杯水，手指却微微颤抖。
“水凉了。”萧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他缓步走过来，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却异常稳定。他拿起桌角的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壶，亲自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递到秦昭面前。
他的手，依旧苍白，指节清晰可见，递杯的动作也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但那杯茶的温度，却透过粗糙的陶杯，清晰地传递到秦昭冰冷的手指上，一直熨帖到心底。
秦昭没有接茶，也没有抬头。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递杯的手，盯着他过分宽大的袖口下露出的、依旧清瘦得惊人的手腕。终于，她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怎么样？”千言万语，最终只挤出这干巴巴的一句。
“死不了。”萧战的声音很平静，将茶杯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桌案上。他微微侧身，目光重新落在那幅巨大的星图上，手指虚虚点向代表雁门关方位的一片星域，“只是睡久了些，错过了最精彩的落子。不过……结局，倒与推演无差。”
他顿了顿，微微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清晰：“阿古拉骄狂无谋，刚愎自用，其败，咎由自取。夜北七部，貌合神离久矣，只需一点火星。你的离间，时机火候，妙至毫巅。”他的目光转向秦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撕碎圣旨……这一步，险，但不得不为。置之死地，方能后生。京城的回音，想必……快到了吧？”
秦昭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连这个都知道？！
“林墨……”她刚开口。
“带着血淋淋的战利品，还有边关将士泣血的请愿，正敲打着通政司的大门。”萧战替她说了下去，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魏无忌想用伦常压人，我们就用血淋淋的战功和江山社稷的安危，反将他一军！朝堂上的清流，最吃这一套。再加上……”他眼中寒光一闪，“那份‘恰到好处’送到李铁面御史手中的‘伪图’与南楚勾结的铁证……京城这潭水，很快就要沸了。”
秦昭看着他苍白却异常清亮的眼眸，看着他平静分析朝堂风云的模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他醒了，他看穿了她的每一步，他甚至替她谋划好了下一步的棋局！这份无声的默契和支撑，比千军万马更让她感到安心。
“王府……”秦昭的声音低沉下去，“苏若雪……”
“跳梁小丑罢了。”萧战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丝森然杀意，“影七重伤遁走，已是丧家之犬。那份‘伪图’在她手中，只会成为催命符。至于她本人……”他微微眯起眼，看向窗外沉沉夜色，“翠儿之事，她已露马脚。京城风暴一起，她背后的人，也未必保得住她。王府内鬼，林墨正在收网。你只管安心回雁门关。”
他再次看向秦昭，目光变得郑重而深沉：“你撕了圣旨，抗旨不归，朝廷需要一个台阶，更需要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让你留下。孙承业？一个笑话罢了。陛下……也需一个转圜的余地。林墨带回的东西，就是最好的台阶。接下来，京城的交锋，交给我。”
秦昭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担当，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热流。他还在病中，却已将京城的风暴揽在了肩上。
“你的伤……”秦昭的视线落在他依旧单薄的胸膛。
“无碍。”萧战微微摇头，目光重新投向那幅浩瀚的星图，“星图之上，破军虽利，然帝星之侧，荧惑（火星）守心（心宿），血色隐现……南楚之祸，迫在眉睫。雁门关的喘息，不会太久。阿古拉虽囚，其弟呼延烈，阴鸷隐忍，更胜其兄。夜北内乱，亦是契机，稍纵即逝。你……该回去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指向星图北方那颗光芒渐炽的破军星，声音低沉而有力：
“那里，才是你的战场。”
“京城的风雨，有我。”
秦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书房内清冽的墨香和他身上淡淡的草木药气。所有的担忧、牵挂、不舍，都被强行压下，重新凝结成冰封的决断。她看向那幅星图，看向那颗光芒四射的破军星，再看向眼前这个在星图前为她指明方向、在病榻上为她撑起后方的男人。
她没有说谢。有些话，无需出口。
她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冰冷而坚定。
“我即刻返回雁门关。”秦昭的声音斩钉截铁，“京城……交给你了。”
“保重。”
萧战看着她重新挺直的脊背和眼中燃起的战意，苍白的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如同冰雪消融后初绽的寒梅，久久未散。
“你也一样。”他轻声回应，目光穿过窗棂，仿佛已看到了那座在风雪中屹立的黑色雄关。
“待君……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