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倾泻,狠狠砸在泥泞的官道上。车轮深陷在黏稠的泥浆里,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拉车的两匹健马喷吐着粗重的白气,焦躁地甩着头,鬃毛湿漉漉地贴在颈侧,四蹄在滑腻的泥地里徒劳地刨动,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车辕吱呀作响,车身在泥坑里剧烈地左右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将军!雨太大了!路……实在走不动了!”车夫老孙头的声音裹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隆隆雷音里,嘶哑而焦急,几乎被狂风扯碎。
车厢内,楚清歌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她的眸子清亮如寒星,没有丝毫睡意。她一手扶住剧烈颠簸的车壁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已无声无息地按上了腰间冰冷的剑柄。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她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疯狂预警——不是因为这恶劣的天气,而是那风雨深处,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杀机,如同潜伏在泥沼中的毒蛇,正悄无声息地逼近!
“稳住马!”她清冷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然而,她的命令刚落,异变陡生!
“咻——!”
一声凄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响撕裂了风雨的咆哮!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破空声,箭杆上带着特殊的哨子,如同厉鬼的尖啸!目标并非车厢,而是……拉车的马!
“噗嗤!”“噗嗤!”
两声沉闷的钝响几乎同时炸开!一支精钢打制的长杆弩箭,带着恐怖的力道,狠狠洞穿了左侧健马的脖颈!另一支则精准地射穿了右侧马匹的前腿关节!滚烫的鲜血瞬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喷涌而出!
“唏律律——!”
剧痛让两匹骏马发出濒死般的凄厉嘶鸣!它们猛地人立而起,随即又因剧痛和失去平衡重重砸向泥泞的地面!马车的辕杆在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中轰然崩碎!巨大的惯性裹挟着沉重的车厢,如同一块失控的巨石,狠狠向前冲撞、翻滚!
“啊——!”车夫老孙头惨叫着被甩飞出去,瞬间消失在翻滚的泥浆和黑暗中。
车厢在泥地里翻滚、解体!楚清歌在车厢倾覆的刹那,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猛地撞开了侧面摇摇欲坠的车窗,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向外激射而出!
冰冷的雨水和着泥浆劈头盖脸砸来。她在地上顺势一个翻滚,卸去冲力,泥水糊满了她冷硬的脸颊和玄色的军服。几乎就在她落地的瞬间,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已从官道两侧的树林中无声扑出!他们浑身湿透,紧裹着漆黑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的兵器在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闪电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长刀、分水刺,还有那令人心悸的、带着倒钩的锋利长索!
“保护将军!”紧跟在马车后的十余名亲兵怒吼着,纷纷拔刀,策马冲上前。马蹄踏碎泥水,刀光劈开雨帘,瞬间与数名扑上来的黑衣杀手绞杀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骤然压过了风雨!
然而,更多的黑影却如同跗骨之蛆,直扑刚从泥泞中站起的楚清歌!他们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盗匪。
刀风凌厉,直劈面门!分水刺阴毒,直取肋下!
楚清歌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雨水顺着她紧抿的唇角和下颌线条不断滑落。面对左右夹击的致命杀招,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足尖在滑腻的泥地中猛地一拧,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侧旋避开劈面而来的长刀,同时手中长剑如同毒龙出洞,剑光在雨幕中炸开一道凄冷的匹练!
“铛!”剑锋精准无比地磕在分水刺的侧面,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将那杀手震得手臂发麻,攻势瞬间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微妙间隙,楚清歌身后,一道几乎融入雨夜的黑色长索,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刺耳的破空锐响,无声无息却又狠辣刁钻地卷向她的后颈!那长索顶端,赫然是一枚寒光闪闪、带着狰狞倒钩的爪形暗器!
长索的目标并非致命处,而是她束发的玉冠!显然,偷袭者存了别样的心思——生擒,或者至少也要让她露出破绽!
楚清歌脑后生风,寒意瞬间刺透骨髓!她反应快到了极致,身体本能地向左侧急闪!
“嗤啦——!”
一声令人心头发紧的裂帛之声响起!
冰冷的钩爪擦着她的后脑掠过,没能钩中玉冠,却极其刁钻地钩住了她高高束起的马尾根部!一股巨大的撕扯力猛地传来!
束发的玉簪在巨大的力道下应声崩断!坚韧的发带也被瞬间撕裂!那精心梳理、紧紧束于顶心的长发,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黑色瀑布,在狂风暴雨中轰然倾泻!
青丝如墨,在惨白的闪电光芒下泼洒开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纯粹属于女子的柔美,却又被这肃杀的环境扭曲成一种诡异的妖异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将……”一名刚拼死砍翻身前黑衣杀手、正要回身扑向楚清歌方向救援的年轻亲兵,恰好正对着她。他手中的钢刀还滴着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嘴巴却不受控制地大大张开,眼睛瞪得滚圆,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那个“军”字卡在他的喉咙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再也吐不出来。惊骇、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年轻而沾满泥污的脸上疯狂交织,最终化为一声失控的、因极度震惊而扭曲变调的惊叫:
“啊——!!!”
这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比任何一道撕裂苍穹的惊雷都要刺耳,瞬间穿透了混乱的战场,清晰地扎进了在场每一个还能喘气的人的耳中!
楚清歌的动作有极其短暂的凝滞。雨水顺着她散落的长发流下,滑过她冰冷而骤然失去血色的脸颊。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心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狠狠抛入万丈冰窟!身份暴露!在这刀光剑影、生死一线的修罗场!在这群朝夕相处的袍泽面前!
但这份足以摧毁常人心神的惊骇,只存在了不到一个呼吸。骨子里的悍勇和无数次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如同熔岩般瞬间冲垮了冰封!那双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亮的眸子里,所有的震惊瞬间被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戾和决绝所取代!
“找死!”
一声低沉的、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的厉喝!楚清歌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惊叫的士兵,身体借着被钩爪撕扯的力道猛地一个旋身!动作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那柄冰冷的长剑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划出一道狠辣到极致的弧线!
剑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噗!”
利器割断喉管的沉闷声响被狂暴的雨声掩盖了大半。
那个还握着带钩长索、企图再次偷袭的黑衣杀手,身体猛地僵住。他脸上的黑巾被雨水打湿,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凸出,死死盯着前方。一道细细的血线,先是出现在他颈侧,随即在心脏泵压的压力下骤然扩大,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混入冰冷的雨水,在泥泞的地上晕开大片刺目的暗红。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晃了晃,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重重栽倒在泥水里,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那双至死都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着最后的惊愕——他至死也没想明白,那个瞬间,对方是如何反击的。
“杀!一个不留!”楚清歌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决断。她手腕一抖,甩落剑锋上粘稠的血珠,散乱的长发有几缕贴在脸颊,衬得她此刻的神情如同浴血修罗,再无半分女子的温婉。
残余的黑衣杀手见首领毙命,又目睹了楚清歌那非人的狠辣手段,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他们无心恋战,发出一声呼哨,如同受惊的乌鸦般,转身就欲向两侧黑暗的树林中遁逃。
“追!”亲兵们从巨大的震惊中勉强回神,目睹将军浴血杀敌,那股被身份冲击带来的混乱感被更强烈的愤怒和杀意取代,纷纷怒吼着追入密林。
风雨依旧肆虐。官道上只剩下翻倒破碎的马车残骸、死去的马匹、几具黑衣杀手的尸体,以及泥泞中触目惊心的血迹,正被雨水不断冲刷、稀释。
楚清歌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散落的长发不断流淌,浸透了内里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属于女子特有的、无法完全被宽大军服掩盖的纤细轮廓。冰冷刺骨,寒意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有些僵硬地拂开黏在脸颊上的湿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迟滞的沉重。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些没有追入密林的士兵们,默默地围拢过来,开始清理战场,收敛同伴的遗骸。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风雨的咆哮。但楚清歌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正悄无声息地聚焦在她的背影上,聚焦在她散落的长发上。那目光里,有惊魂未定,有浓得化不开的困惑,有挥之不去的疑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的恐惧。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这倾盆暴雨更加令人窒息。
她慢慢转过身。那张被泥水和雨水弄得有些狼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个在场的士兵的脸。当她的视线掠过那个最先发出惊叫的年轻士兵时,对方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浆的靴子,肩膀微微发抖,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楚清歌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她没有解释,也没有试图掩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将每个人的反应,尤其是那个年轻士兵的恐惧,深深地、牢牢地刻印在心底。那目光里的沉静,比任何雷霆咆哮都更具压迫力。
“带上伤者,收敛阵亡兄弟。”她的声音响起,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穿透雨幕,“此地不宜久留,立刻回营!”
命令下达,士兵们像是被解除了某种束缚,开始默默地行动起来。搬运尸体,搀扶伤员,气氛压抑得如同送葬。没有人再敢去看她的脸,更没有人敢去看她那散落的长发。只是在那无声的行动中,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已经在这支小小的队伍里悄然滋生、蔓延,如同瘟疫的种子,深深埋进了潮湿的泥土。
***
天蒙蒙亮时,这支带着死亡气息和诡异沉默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位于北疆重镇“镇远关”外三十里的楚家军大营辕门。连绵的军帐如同灰色的巨兽蛰伏在初露的晨光里,辕门高耸的望楼上,值夜的士兵警惕地注视着归来的队伍。
沉重的辕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缓缓打开。
守门的校尉王猛,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老兵,看到队伍中那翻倒的马车残骸、马车上覆盖着同袍遗体的白布,以及人人带伤、浑身泥泞血污的模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大步迎上前,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当看到被亲兵簇拥在中间、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楚清歌时,才猛地松了口气。
“将军!您……”王猛的声音在看到楚清歌的瞬间戛然而止。他脸上的刀疤因为惊愕而微微扭曲,一双虎目死死盯着楚清歌的头顶,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荒谬的景象。
楚清歌的头发……是散着的!
湿透的青丝披散在肩头,有几缕还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虽然她身上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统帅身份的玄色重甲,腰悬佩剑,但此刻这散落的发丝,却像是一道无法忽视的巨大裂痕,硬生生地撕裂了她“楚将军”那固若金汤的男性形象!
王猛身后的几名守门士兵也看到了,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面面相觑,眼神里的惊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迅速扩散开来。昨夜那场暴雨中的袭杀,将军散发的样子……难道传言是真的?
“看什么?!”楚清歌身边的亲兵队长陈锋,一个跟随楚清歌多年的悍勇老兵,猛地踏前一步,对着王猛和那些士兵厉声呵斥,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将军遇袭受伤,还不快让开道路!速传军医!”
陈锋的怒吼如同惊雷,炸醒了呆滞的王猛。他猛地一个激灵,脸上闪过一丝羞愧和惶恐,慌忙侧身让开道路,对着身后的士兵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快!让路!去叫老张头!” 他不敢再看楚清歌,但那惊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发了芽。
楚清歌自始至终没有看王猛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探究的目光。她甚至没有去整理自己散乱的头发,只是任由它们湿漉漉地贴在颈侧。她挺直脊背,步伐稳定地穿过辕门,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仿佛要踏碎所有投注在她身上的惊疑目光。然而,只有离她最近的陈锋才能看到,她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沉静如水的面容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冰冷的杀机。
回到主帅大帐,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皮革、铁锈和淡淡药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帐内陈设简单而肃杀,巨大的北境舆图悬挂在中央,沙盘上的敌我态势清晰可见。这里曾是她的堡垒,她的天地。但此刻踏入,楚清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她挥退了想要上前伺候的亲兵,只留下陈锋一人。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呼……” 楚清歌紧绷的脊背终于微微松懈了一丝,但身体依旧僵硬得如同铁铸。她走到铜盆前,冰冷的水浸透双手,刺骨的寒意让她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她慢慢抬起头,看向盆中模糊晃动的倒影。
水中映出的,是一张年轻却线条冷硬的脸。眉宇间凝聚着常年征战的霜雪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只是此刻,那散落的长发,如同黑色的藤蔓缠绕着这张本该属于统帅的脸,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割裂感。水波晃动,倒影扭曲,仿佛映照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无声地撕扯。
“陈锋,”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昨夜……那个最先叫出声的士兵,叫什么?”
陈锋肃立一旁,脸色同样凝重。听到问话,他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回将军,是张铁柱,新补进亲卫营不到三个月,幽州人士,家里是猎户出身,身手还算利落,但……嘴碎,心思浅。”
“张铁柱……”楚清歌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铜盆边缘,留下几道湿痕。她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找到他。不必惊动,暗中留意。他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个字都不要漏掉。”
“是!将军放心!”陈锋眼中厉色一闪,重重抱拳。他明白这命令的分量。昨夜将军身份暴露的瞬间,他同样惊骇欲绝,但多年追随的忠诚和无数次并肩浴血的信任,早已超越了对性别的认知。此刻,将军依旧是将军,任何威胁到将军和楚家军安危的隐患,都必须掐灭!
“还有,”楚清歌的目光从水盆移开,落在帐内悬挂的北境舆图上,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昨夜那些杀手,用的弩箭是军中的制式,但力道和准头远超寻常弓弩手。长钩索的构造也颇为诡异,非中原常见之物。派人去查,特别是那些尸体上,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苏若雪……她还没这个本事豢养如此精锐的死士,背后必定还有人。”
“属下明白!已经让‘夜枭’去处理了,天亮前会有初步回报。”陈锋立刻应道。夜枭是楚家军最隐秘的暗探组织,直属于楚清歌。
楚清歌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她走到案几后坐下,拿起一块干燥的布巾,动作有些缓慢地擦拭着手中那柄刚刚饮血的佩剑。冰冷的剑身映出她沉凝的眉眼。指尖拂过剑脊上细密的云纹,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定。这柄剑,是父亲在她束发之年所赠。父亲粗糙的大手按在她肩头,话语如金铁交鸣:“清歌,剑锋所指,当为黎民苍生,而非一己之私欲。持此剑,便要有担起这山河重量的觉悟!” 那时的她,女扮男装初入军营,懵懂却坚定地点头。如今,这柄剑上的寒光,映照着她散落的长发,更显得讽刺而沉重。
帐外,军营在白日里恢复了惯常的喧闹。操练的号子声、兵刃交击声、马蹄踏过土地的闷响、伙夫们搬运柴火的吆喝声……一切似乎如常。但楚清歌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看似正常的喧嚣之下,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暗流。那些经过她大帐的士兵,脚步似乎放得更轻了,交谈声也刻意压低,偶尔投向大帐方向的视线,充满了探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一个身份不明的统帅,足以让这支曾如臂使指的军队,悄然滋生出怀疑的藤蔓。
***
流言如同草原上最顽强的野草,一旦有了缝隙,便会疯狂滋长,无孔不入。
最初,只是在伤兵营的角落里,如同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
伤兵营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劣质金疮药混合的刺鼻气味。呻吟声此起彼伏。张铁柱胳膊上缠着厚厚的麻布,渗着暗红的血迹,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他坐在角落的草席上,旁边是几个同样挂了彩的士兵,围着一个烧得半死不活的炭盆。
“柱子哥,你这胳膊……咋弄的?”一个脸上带疤的士兵凑过来,递给他半块硬得硌牙的干粮。
张铁柱接过干粮,却没心思啃,眼神有些发直,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般的亢奋和恐惧:“别提了……昨儿晚上……护送将军回来……你是没看见……那场面……太他娘的邪门了!”
“邪门?咋邪门了?”旁边几个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张铁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像蚊子哼哼:“那些杀手……厉害得不像人!还有……将军……将军他……”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但昨夜那震撼的一幕和憋了一肚子的恐惧终于压倒了理智,“将军的头发!散了!被那带钩的索子扯下来的!那头发……那头发……又长又黑!跟……跟大姑娘似的!”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气声吐出来的,带着一种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
“啥?!”刀疤脸士兵手里的水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旁边几个人也瞬间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柱子!你他娘的是不是吓傻了?胡咧咧什么!”另一个年长些的士兵呵斥道,但眼神里也充满了惊疑不定。
“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张铁柱急了,梗着脖子,指着自己的眼睛,“那闪电照得雪亮!将军的脸……还有那头发……错不了!当时老子魂儿都快吓飞了!你们没看到将军后来那眼神……” 他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下去。
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一圈圈无声地扩散开来。正在给一个伤兵换药的军医老张头,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布满皱纹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目光扫过张铁柱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他包扎布条的手,比平时更稳,也更慢了一些。
流言并未止步于伤兵营的角落。它乘着士兵们交头接耳的东风,迅速蔓延到火头军那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的营区。
“听说了吗?昨晚将军遇袭……”一个胖伙夫一边用力揉着盆里的面团,一边神秘兮兮地对旁边切菜的同伴挤眉弄眼。
“嗨,这谁不知道?死了好几个兄弟呢!”切菜的士兵头也不抬。
“不是这个!”胖伙夫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禁忌的兴奋,“是将军……将军他……好像……不是男的!”
“噗——!”切菜的士兵差点一刀切到自己手指上,猛地抬头,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放什么屁!将军不是男的还能是啥?天仙下凡啊?”
“是真的!柱子亲眼看见的!将军的头发散了!老长老长的!脸……也跟平时不太一样……”胖伙夫信誓旦旦,唾沫星子飞溅。
“嘶……”切菜士兵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菜刀差点脱手。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怕被人听见,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从震惊到茫然,再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真的假的啊……这……这要是真的……”另一个正在烧火的士兵也凑了过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那咱们……咱们岂不是一直在一个女人手底下打仗?”
“嘘!小声点!找死啊!”胖伙夫连忙捂住他的嘴,眼神惊恐地看向帅帐的方向。但他的话,却像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周围几个听到只言片语的伙夫心头的惊涛骇浪。揉面的手停了下来,切菜的刀悬在半空,烧火的忘了添柴……一种颠覆性的认知冲击,让整个火头军的营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流言如同瘟疫,在操练的间隙、在夜哨的交接、在一切士兵们聚集的角落,悄然传递着。每一次传递,都仿佛被添油加醋了一番。
“听说没?楚将军其实是女的!昨晚被杀手打散了头发,露馅了!”
“何止!听说将军当时身中剧毒,差点就……”
“怪不得……我就说将军那眉眼,有时候看着是有点……”
“天爷!这仗还怎么打?一个女人统领三军?这不是让北狄蛮子笑掉大牙吗?”
“胡说什么!将军的能耐摆在那里!这些年……”
“能耐是能耐,可这身份……朝廷知道了怎么办?咱们楚家军……”
怀疑、恐惧、茫然、甚至是一丝被愚弄的愤怒,如同浑浊的泥水,开始在这支向来以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著称的铁军中蔓延。士兵们看向帅帐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敬畏和崇拜,而是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一种无形的隔阂,悄然横亘在了统帅与士兵之间。
帅帐内,楚清歌处理军务的动作依旧沉稳。她批阅着来自各营的文书,下达着一条条指令,仿佛外面的一切流言蜚语都与她无关。但侍立在一旁的陈锋,却能清晰地看到,当一份关于流言初步汇总的密报被悄然呈上案头时,将军握着朱笔的手指,停顿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笔尖的朱砂,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了一小团刺目的红,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放下笔,拿起另一份文书,是关于粮秣调拨的例行呈报。目光扫过上面“一切如常”的字样,楚清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流言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往往紧随其后。
果然,就在遇袭后的第三天清晨,麻烦如期而至。
负责粮秣调拨的军需官孙德海,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和气生财般笑容的中年人,此刻却是一脸愁苦和为难,站在楚清歌的帅案前,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将军……这……这实在是……”孙德海搓着手,声音带着哭腔,“卑职无能!卑职该死!可……可转运司那边……硬是说前方河道因暴雨决堤,冲毁了官道,粮车根本过不来!卑职磨破了嘴皮子,好话说尽,他们只肯按……按定额的六成拨付!说是……说是非常时期,各处都要节省,等道路通了再补上……”
“六成?”楚清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是……是六成……”孙德海的头埋得更低了,不敢看楚清歌的眼睛,“卑职再三恳求,言明前线将士浴血,口粮万万不能短缺,可……可转运使大人说……说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各处军镇都在缩减开支,不能……不能独厚北疆……还……还说……”
“还说什么?”楚清歌的目光终于从文书上抬起,落在了孙德海那张汗津津的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孙德海感觉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浑身一哆嗦。
“还说……‘楚将军治军有方,麾下将士想必更能体恤上意,勒紧裤腰带,共克时艰’……”孙德海几乎是闭着眼睛把这话复述出来的,说完后身体都微微发抖。
帅帐内一片死寂。
陈锋站在楚清歌身后,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勒紧裤腰带?共克时艰?放他娘的狗屁!北狄大军压境在即,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克扣粮草,无异于釜底抽薪!这分明是听到了风声,趁机刁难!这背后,若没有苏家那毒妇和她背后势力的推波助澜,他把头拧下来当球踢!
楚清歌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缓缓地靠向椅背,指尖在冰冷的乌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孙德海紧绷的神经上。
“六成……”她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然后,她看向孙德海,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知道了。你下去吧。”
“将军……”孙德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楚清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一躬,如蒙大赦又带着满心惶恐地退了出去。
帐帘落下。
楚清歌的目光转向帐外。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帐内弥漫的冰冷和压抑。
“六成……”她再次低语,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淬了冰的杀意,“苏若雪……还有你们……动作倒是够快。想用粮草勒死我楚家军?”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北境舆图前,手指划过代表镇远关的标记,眼神锐利如刀锋。
“陈锋,”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传令下去:全军自即日起,口粮配额减半。将我军中所有储备的干肉、咸菜、豆料,包括我帅帐份额,全部拿出,统一调配。告诉弟兄们,粮道受阻,朝廷调拨艰难,是我楚清歌无能。但北狄豺狼就在关外,绝不会因为我们饿着肚子就心慈手软!想活着回家,想守住身后的父母妻儿,就给我勒紧腰带,握紧刀枪!此令,自我楚清歌始!”
“将军!这……”陈锋一惊。将军带头减半?这固然能凝聚军心,可……将军连日操劳,又刚经历袭杀……
“执行命令!”楚清歌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那代表着北狄王庭的狰狞狼头标记上,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粮草是刀,流言是毒,但想凭这些就压垮她楚清歌和楚家军?做梦!她转过身,看着陈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再传我密令:让‘夜枭’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查清楚粮道被毁的真相!我要证据!还有,那个张铁柱……重点盯着他接触的人,特别是……京城方向来的!”
“是!”陈锋看着将军眼中那熟悉的、磐石般的意志,心头所有的疑虑和担忧都被一股热血冲散,重重抱拳领命。他明白,将军的反击,已经开始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大梁王朝的心脏——巍峨森严的皇宫深处。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巨大的鎏金蟠龙香炉吞吐着淡雅的青烟,将殿宇衬托得更加幽深静谧。御案后,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萧景琰,正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他年约四旬,面容保养得宜,只是眼角的细纹和略显松弛的下颌线,透露出几分被岁月和权力侵蚀的痕迹。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却落在御案上摊开的一份密报上。密报是特制的明黄暗纹纸,上面的字迹清秀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娟逸,显然是女子手笔。内容不长,却字字如刀:
“……北疆密呈:楚帅清歌,实为女身!其以巾帼之躯,假扮男装,欺君罔上,窃据帅位,统领三军十载有余!军中哗然,流言四起,恐动摇国本,贻害无穷!此等大逆,天理难容!臣女惶恐泣告,伏乞陛下圣裁!——若雪泣血顿首。”
皇帝的目光在这份密报上停留了很久。他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者愤怒的表情,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很淡,像是欣赏一件有趣玩物,又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落入陷阱的猎人。
他伸出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洁的手指,指尖在那句“楚帅清歌,实为女身”上,轻轻地、缓缓地摩挲着。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玩味。
“呵……”一声极轻的、仿佛从喉咙深处逸出的轻笑在寂静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一种冰凉的愉悦。
侍立在御案旁的大太监总管高德胜,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木雕。只是他那低垂的眼帘下,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以及指尖摩挲密报时那种掌控一切的、近乎冷酷的满足感。高德胜的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楚家……”皇帝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慵懒的磁性,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诉说,“世代将门,功高……难免震主啊。” 他松开摩挲密报的手指,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投向殿外。透过敞开的巨大雕花殿门,可以看到远处宫墙连绵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沉重的阴影。
“楚云山(楚清歌之父)当年何等威风?先帝在时,便已权倾朝野……如今他的女儿,倒比他更有意思……” 皇帝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但那平淡之下蕴含的意味,却让侍立的高德胜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高德胜。”皇帝忽然唤道。
“奴才在!”高德胜立刻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传旨给兵部,”皇帝拿起朱笔,在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关于北狄异动的军情奏章上,随意地批了一个“阅”字,语气波澜不惊,“北疆军务,着镇远关守将王崇焕暂代统领。至于楚将军嘛……”他顿了顿,笔尖在奏章上悬停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就说她忠勇可嘉,然前番遇袭,恐有暗伤未愈。着其卸去军务,回京休养,听候……嘉奖。”
“回京……休养?”高德胜心头剧震!这分明是明升暗降,夺其兵权!而且是在北狄大军蠢蠢欲动的关键时刻!他不敢有任何迟疑,立刻应道:“是!奴才遵旨!”
皇帝放下朱笔,拿起那份苏若雪的密报,又看了一眼,脸上那抹奇异的笑意再次浮现。他随手将密报丢回御案,拿起案头另一份来自北疆的、关于楚清歌击溃北狄游骑小胜的捷报,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难明。
“楚清歌……楚家……”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龙椅的鎏金扶手。空旷的大殿里,只有那笃笃的轻响,和袅袅升腾的檀香烟气,交织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沉重。
***
军粮被克扣的第五日。
楚家军大营的气氛,如同被不断拉扯到极限的弓弦,紧绷得让人喘不过气。流言非但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平息,反而在粮草短缺的现实压力下,发酵得越发猛烈,如同无声的毒雾,渗透到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呸!这清汤寡水的,喂鸟呢?”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将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重重顿在木桌上,碗里的汤水溅出少许。他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怒气,“一天到晚操练,就吃这玩意儿?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省省吧你!没听军令吗?将军自己都减半了!”旁边一个老兵呵斥道,但声音里也透着疲惫和不满,“朝廷那帮狗官!克扣咱们卖命的粮!北狄人打过来,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朝廷?”另一个年轻士兵冷笑一声,眼神闪烁着压抑的火苗,“我看未必是朝廷!是咱们这位……”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揣测,“……是咱们这位‘女将军’惹出来的祸事吧?一个女人……嘿嘿,把朝廷的脸都丢光了!人家能给你好果子吃?”
“你胡说什么!”老兵猛地一拍桌子,怒目而视。
“我胡说?”年轻士兵毫不示弱地梗着脖子,“营里都传遍了!张铁柱亲眼所见!还有那粮草,早不扣晚不扣,偏偏这个时候扣?怎么那么巧?我看就是因为她身份败露,朝廷要拿咱们开刀了!咱们都要跟着倒霉!” 他的话像一根毒刺,瞬间扎中了周围不少士兵心底最深的恐惧。原本只是抱怨伙食的声音,渐渐掺杂了对统帅身份的质疑和对未来的绝望。
“对!凭什么?我们凭什么要为一个女人的欺君之罪饿肚子?”
“就是!这仗还怎么打?朝廷不管我们死活了吗?”
“要不……咱们去找将军……讨个说法?”
不满的声音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压抑中迅速沸腾。几个被饥饿和流言煽动得热血上头的士兵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愤懑和一种被欺骗的屈辱感。
“走!去帅帐!问个清楚!”
“对!问清楚!凭什么克扣我们的粮饷!”
“问问她到底是不是女人!敢不敢认!”
有人带头,立刻就有更多被情绪裹挟的士兵响应。饥饿、恐惧、被愚弄的愤怒,以及对未知前途的绝望,如同干柴被点燃,迅速汇聚成一股躁动的人流,朝着帅帐的方向涌去。起初只有十几人,很快便汇聚成数十人、上百人!他们并非全是暴徒,更多的是被恐慌和流言压垮的普通士兵,只想寻求一个答案,或者……一个发泄的出口。
“站住!帅帐重地,不得喧哗!”守帐的亲兵立刻拔刀,厉声呵斥,试图阻挡这股汹涌的人潮。
“我们要见将军!”
“让开!我们要个说法!”
“楚清歌!出来说清楚!”
人群被阻挡,情绪更加激动,推搡着,叫嚷着,如同一锅即将炸开的沸水。帅帐那厚重的帘子,此刻仿佛成了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障。
帅帐内,灯火通明。
楚清歌端坐在案几后,正听着军医老张头的低声禀报。老张头须发皆白,背有些佝偻,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案几后的楚清歌能听清:
“……将军,那张铁柱……昨夜子时,偷偷溜出了营,在营地西边五里外的老槐树下,见了个人。那人……身形瘦高,穿着商旅的袍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口音……是京畿一带的。”
楚清歌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冰湖乍裂!京畿口音!果然!流言的背后,粮草的刁难,都有一只来自京城的手在精准地操控!
就在这时,帐外骤然爆发的喧哗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破了帐帘的阻隔,清晰地涌了进来!
“……出来说清楚!”
“……楚清歌!是不是女人!”
那一声声指名道姓、充满质疑和愤怒的呼喊,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耳膜!
侍立在一旁的陈锋脸色剧变,手瞬间按上了刀柄,眼中杀机毕露:“将军!末将这就去……”
“不必。”楚清歌抬手,止住了陈锋的动作。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波澜,甚至比刚才听老张头密报时更加沉静。只是那双眼睛,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深潭,冷冽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缓缓站起身。
老张头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了楚清歌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忧虑,有探究,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药箱。
楚清歌没有看老张头。她微微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沉入肺腑,仿佛将帐外所有的喧嚣、质疑、愤怒,以及那如芒在背的“女人”二字所带来的所有冰寒与刺痛,都强行压了下去,熔铸成一种近乎实质的、磐石般的意志。
再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统帅的肃杀与决断。她迈开脚步,走向帐门。
“刷啦——!”
厚重的帐帘被猛地掀开!
帐外,火把的光芒跳跃不定,将一张张或愤怒、或茫然、或充满戾气的士兵脸庞映照得扭曲而陌生。人声鼎沸,如同狂暴的怒涛,扑面而来!人群看到她的瞬间,喧哗声浪似乎被掐住了脖子,猛地一窒!无数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她依旧穿着玄甲、却未再束起、只是随意用一根素带拢在身后的长发上!
楚清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人群最前面几个喊得最凶、眼神也最是闪烁的士兵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灵魂深处。被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带头闹事者,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嚣张的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萎靡下去。
整个营地,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对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夜空中回荡。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楚清歌站在帅帐门口,身形挺拔如松,散落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蕴含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冷冽而坚定:
“本帅在此。谁要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