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前死寂的空气被楚清歌那一声冷冽的诘问冻结了。火把的光在她玄色重甲上跳跃,映得她散落的长发边缘如同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边。她站在那里,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却像一柄出鞘即饮血的古剑,锋芒毕露,压得那汹涌的人潮气息都为之一窒。
那几个被楚清歌目光锁定的带头士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涨红了脸,却再也吐不出方才那嚣张的叫嚣。人群下意识地向后退缩了半步,方才沸腾的怒意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嗞嗞作响的余烟和弥漫开的恐惧。
然而,这短暂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哼!”一声清晰而充满讥诮的冷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僵持。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一个身着将军制式铠甲、身形魁梧、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将领排众而出。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正是军中资历颇老的副将刘昆。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同样面色不善、眼神闪烁的军官,显然是他的心腹。
刘昆在距离帅帐台阶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楚清歌,尤其在看到她披散的长发时,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弧度,声音洪亮,刻意让全场都能听见:
“说法?楚……监军,”他刻意在“监军”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讽刺,“末将等,倒真有几个疑问,想请监军大人解惑!”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噤若寒蝉的士兵,提高了声调:“其一,军中盛传,监军大人您……并非男儿身!敢问监军,这扰乱军心、动摇国本的流言,是真是假?您堂堂统帅,为何披头散发立于三军之前,岂非授人以柄,自证其非?”
字字诛心,句句直指要害!
“其二!”刘昆不等楚清歌回答,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她回答,气势汹汹地继续发难,手指几乎要戳到楚清歌脸上,“朝廷军粮调拨艰难,自有其法度!监军大人不思体恤上意,安抚军心,反而擅自下令克扣全军口粮,甚至自减份额以邀买人心!此等行径,视军法如无物,视朝廷威严何在?更兼……”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更兼粮道被毁,军需告急,此乃关系三军存亡之大事!监军大人身为主帅,不思查明真相,反在此刻激起兵怨!末将斗胆请问监军,您究竟意欲何为?是欲效法前朝某些……牝鸡司晨之辈,挟兵自重吗?!”
“牝鸡司晨”四个字如同毒蛇的獠牙,带着赤裸裸的侮辱和恶毒的影射,狠狠刺向楚清歌!
哗——!
人群瞬间再次骚动起来!刘昆这番诛心之言,将楚清歌的女子身份、克扣粮草、军粮被毁以及那莫须有的“挟兵自重”罪名强行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足以将人彻底压垮的污名洪流!许多原本只是迷茫观望的士兵,看向楚清歌的眼神也彻底变了,充满了怀疑、愤怒,甚至是一丝被煽动起来的、对“妖孽祸国”的恐惧!
陈锋目眦欲裂,手已死死按在刀柄上,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若非楚清歌方才的制止,他早已拔刀冲了上去!帅帐周围的亲兵亦是怒发冲冠,刀锋半出鞘,寒光闪烁,只待将军一声令下!
楚清歌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刘昆那番恶毒的指控,如同污秽的泥点溅在她身上,却未能让她的神色有丝毫波动。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刘昆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反而越过他,投向那黑压压的人群深处,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穿透了这眼前的喧嚣,看到了更远处潜伏的危机。
这异常的沉默,在刘昆看来,无疑是一种心虚和怯懦。他心中狂喜,只道是这女人被自己戳中了痛脚,无力反驳!他向前一步,气势更盛,几乎是指着楚清歌的鼻子厉声道:
“监军大人无言以对了吗?!既如此,为免我楚家军数万将士受你牵连,葬送于北狄铁蹄之下,末将斗胆,恳请监军大人即刻自解兵符印信,卸甲待参!待朝廷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他猛地一挥手,对着身后几名心腹军官喝道:“来人!请监军大人……”
“卸你娘的甲!”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冲天的怒火,猛地从人群后方炸开!这吼声是如此狂暴,如此突兀,瞬间压过了刘昆的咆哮和全场的骚动!
众人惊愕回头!
只见人群如同被巨斧劈开,一个浑身浴血、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拄着一杆折断的长枪,一步一个血脚印,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冲了过来!
是赵虎!
他显然刚从伤兵营挣扎出来,上身只胡乱缠着渗血的麻布绷带,一条胳膊软软垂着,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豆大的虚汗。然而,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死死地盯着刘昆,那眼神凶狠得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猛虎!
“刘昆!你个狗娘养的孬种!”赵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北狄蛮子就在关外磨刀!兄弟们饿着肚子在泥里打滚!你他娘的吃饱了撑的,在这里放什么狗屁!罢免将军?你也配?!”
他猛地甩开试图搀扶他的袍泽,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腰板,那染血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嘶吼的声音响彻整个营地:
“老子不管将军是男是女!老子只知道,跟着将军,老子砍下了北狄先锋大将的脑袋!跟着将军,老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三次!跟着将军,咱们守住了镇远关,没让一个蛮子踏进关内糟蹋咱们的爹娘姐妹!”
他猛地一指刘昆,唾沫混着血丝喷出:“你呢?刘副将?你他娘的除了躲在后面克扣粮饷,指手画脚,给京里那些穿绸裹缎的老爷们舔腚眼子,你还干过什么?!将军带着我们冲锋陷阵的时候,你他娘的在哪?!在女人肚皮上还是在酒坛子里?!”
粗鄙至极的辱骂,却带着最原始、最直接的力量,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士兵的心坎上!那些原本被刘昆煽动起来的愤怒和恐惧,在这血淋淋的事实和悍不畏死的诘问面前,开始动摇、瓦解。
赵虎喘着粗气,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痛心:
“一群没卵子的怂包!就因为将军是女人?就他娘的吓破胆了?老子告诉你们!萧监军!”他猛地转向楚清歌,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吼道,“她打仗比爷们还狠!她带兵比亲爹还护犊子!管她□□里有没有那二两肉!能带着我们打胜仗,能护着我们活命,能守住咱们身后家的——就是好将军!天底下最好的将军!”
“能打胜仗就是好将军!”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死寂的营地中轰然回荡!
赵虎吼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前栽倒!旁边的士兵眼疾手快,慌忙将他扶住。
死寂。比刚才楚清歌出现时更彻底的死寂。
赵虎那番用血和命喊出来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每一个士兵的心上。那些关于性别的流言蜚语,在“能打胜仗”、“能护着我们活命”、“守住家园”这沉甸甸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那么……卑劣不堪!
许多士兵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那些跟着起哄的人,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营地里弥漫开一股强烈的羞愧和自省。是啊,他们追随的,不正是那个带着他们一次次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统帅吗?不正是那个让他们在北狄铁蹄下守住家园的军魂吗?这跟她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刘昆的脸色,瞬间从得意涨红变成了猪肝一般的紫黑!他精心营造的逼宫局面,竟被一个莽夫用最粗鲁、最直接的方式撕得粉碎!尤其是那句“舔腚眼子”,更是让他颜面扫地,羞愤欲狂!
“赵虎!你这目无尊卑的狂徒!竟敢辱骂上官!来人!给我拿下!”刘昆气急败坏,指着昏迷的赵虎厉声咆哮。
然而,这一次,他身后的军官迟疑了。周围的士兵,更是用一种冰冷的、带着隐隐敌意的目光看着他。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就在这时,楚清歌终于动了。
她缓缓走下帅帐的台阶。脚步沉稳,踏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那声音不大,却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跳节拍上。她径直走到被士兵扶着的赵虎面前。
昏迷的赵虎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胸口缠着的绷带又渗出了大片刺目的鲜红,显然是方才的激动再次撕裂了伤口。
楚清歌伸出手,动作却并非去查看伤势。她修长而沾着泥尘与干涸血迹的手指,探向赵虎紧握的左手——那手里,死死攥着半块黑乎乎、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
她用力,将那半块冰冷的饼子从赵虎僵硬的手指间抠了出来。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
楚清歌拿着那块饼,转过身,面向所有士兵,高高举起。
她的目光,如同冰原上刮起的寒风,缓缓扫过刘昆那张因羞怒而扭曲的脸,扫过那些曾经叫嚣、此刻羞愧低头的士兵,最终落在更远处那些沉默的、眼神复杂的普通士卒脸上。
“看见了吗?”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这就是你们口中‘邀买人心’的粮食!这就是能让一个重伤垂死之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爬过来,为你们口中‘牝鸡司晨’的统帅说一句公道话的东西!”
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刘昆脸上,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锐利得如同能剖开皮囊,直视其肮脏的内里:
“刘副将,你口口声声军法、朝廷威严。那我问你,煽动士卒,冲击帅帐,质疑主将,动摇军心——该当何罪?克扣军粮,中饱私囊,证据确凿——又该当何罪?!”
“你!”刘昆被楚清歌突然的反诘和那冰冷的目光刺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色厉内荏地吼道,“你血口喷人!本将忠心为国,岂容你污蔑!”
“污蔑?”楚清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淬了冰的杀机,“本帅的剑,只认敌我,不认男女。更不会认……吃里扒外,勾结阉狗的败类!”
“阉狗”二字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刘昆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身后的几名军官更是瞬间面无血色,眼神惊恐地交换着目光!
楚清歌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秒都是污秽。她将那半块冰冷的饼子随手丢在脚下,目光转向军医老张头:“张老,赵虎伤势如何?”
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阴影里的老张头,佝偻着背上前,浑浊的老眼在赵虎身上扫过,又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刘昆,声音沙哑低沉:“回将军,伤口崩裂,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即刻施救,否则……凶多吉少。”
楚清歌点点头,声音不容置疑:“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
“是。”老张头应道,指挥着士兵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赵虎抬走。
楚清歌的目光再次投向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恢复了统帅的威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粮道被毁,军粮短缺,是事实。流言四起,军心浮动,亦是事实。但北狄的刀,不会因为这些事实,就不砍向我们的脖子!”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士兵的心上:
“本帅说过,口粮减半,自我楚清歌始!你们饿,本帅与你们同饿!你们流血,本帅与你们同流!但若有人以为,靠几句流言,靠克扣几石粮食,就能让楚家军弯下脊梁,就能让镇远关的城门洞开——那便是痴心妄想!”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扫过全场:
“想活着回家的,想守住身后父母妻儿的,就给本帅握紧你们的刀枪!想兴风作浪,做那乱我军心的内鬼……”她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刺骨的杀意,“本帅的剑,认得他脖子够不够硬!”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伤兵营隐约传来的压抑呻吟。
士兵们看着高台上那个长发披散、玄甲染尘的身影。看着她脚下那半块冰冷的饼子。看着她身后被抬走的、为他们仗义执言的重伤同袍。再想想自己方才的冲动和那点可怜的怀疑……巨大的羞愧感如同海潮般席卷而来,淹没了所有杂音。
不知是谁第一个,缓缓地、沉重地低下了头。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那些方才还叫嚣着的士兵,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
楚清歌不再多言。她最后冰冷地瞥了一眼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鬼的刘昆,转身,在亲兵的簇拥下,步伐沉稳地走回帅帐。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帐外,压抑的沉默持续着。士兵们默默地、无声地散开。方才汹涌的人潮和激烈的对峙,仿佛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汗味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证明着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暴。
帅帐内。
灯火摇曳。
楚清歌没有走向帅案,而是背对着帐帘,静静地站着。挺直的脊背在灯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峭的影子。方才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动摇分毫的身躯,此刻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刺目的月牙白痕。
不是恐惧,不是软弱。而是愤怒,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在体内疯狂冲撞!刘昆的恶毒,士兵的动摇,赵虎的鲜血,还有那隐藏在暗处、如同跗骨之蛆的“阉狗”……这一切,都像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经。
陈锋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将军,刘昆他……”
“他活不过三天。”楚清歌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绝,“‘阉狗’的爪子既然敢伸进来,就要有被剁掉的觉悟。盯着他和他那几个爪牙,找到他们通敌的证据,或者……制造出来。”
“是!”陈锋心中一凛,立刻领命。将军这是动了真怒,要彻底清洗了!
楚清歌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着幽暗的火焰。她走到案几旁,拿起一份军报,手指却微微一顿。
一直沉默侍立在一旁的老张头,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动作迟缓地放在楚清歌的案头。
“将军,”老张头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浑浊的老眼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是……老朽配的一点药粉。无色无味,遇水即化……若是……若是将军觉得有些人……该上路了,此物……能让他走得安详些,查不出痕迹。”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刘副将……近来心火颇旺,夜里常惊悸难眠……老朽前两日给他开的安神汤……似乎……不大对症。”
楚清歌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瞳孔微微收缩。她抬起头,看向老张头那张布满岁月沟壑、仿佛永远古井无波的脸。
老张头垂着眼,不再说话,只是微微躬了躬身,便默默地退到了一旁的阴影里,仿佛刚才只是递上了一包寻常的金疮药。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
楚清歌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油纸包。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致命的暗示。她当然明白老张头的意思。这包药,是投名状,也是这位在军中沉浮数十年的老军医,在目睹了今夜这场风波后,对她做出的最终选择。一种无声的支持,一种……见不得光的助力。
她将油纸包拿起,没有打开,只是紧紧握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暂时冻结心头翻涌的怒焰和杀机。
“陈锋,”她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赵虎那边,用最好的药,务必救活他。另外……”她目光转向帐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锐利如鹰隼,“让‘夜枭’动起来。目标,京城。我要知道,是哪条阉狗……爪子伸得这么长!”
“是!”陈锋肃然应命。
楚清歌不再说话。她走到悬挂的北境舆图前,目光落在代表镇远关的那个点上。关外,代表着北狄王庭的狰狞狼头标记,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正龇出嗜血的獠牙。
内忧外患,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抵在了咽喉。
她伸出手,指尖重重地点在狼头之上。冰凉的图卷触感从指尖传来。
“想乱我军心?想断我粮道?想夺我兵权?”她低声自语,声音如同寒冰摩擦,“那就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楚家军的骨头硬!”
帐外,夜风呜咽,如同鬼哭。营地里一片死寂,但在这死寂之下,看不见的暗流,正以更汹涌的态势,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