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钰看着潘羡臣,潘羡臣看着文钰。
“下来。”他说。
文钰下车,把驾驶位让给潘羡臣。潘羡臣钻进去,先把座椅往后调了些,等他的两条腿能舒展开,他才替她把车挪出去。文钰看他动作十分老练,她的车子像泥鳅一样滑出去。
她的车没事了,文钰扭头,望了一眼无辜的大众。
啪的一声,车门合上。潘羡成下了车,走到自己的车旁。文钰跟过去,说:“潘总,现在给保险打电话吗?”
潘羡臣蹲下来,观察了一下车的伤势,又走到她的车前,弯腰摸了一下车头那道痕迹。
“不用了,小伤。”潘羡臣说,“自己维修吧。”
“好的。那就各自维修,你的车花多少钱,到时候我付。”
“好。”
文钰抿抿唇,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潘总,今天也太……”
太一言难尽了。
潘羡臣看她一眼,说:“没关系,你人没事就好。”
“我没事我没事,”文钰说完,又问他,“你没事吧?”
潘羡臣没说话,但他那表情,又好像说了很多话。文钰不由自主地去看被她刮到的结构柱,那里留下一个浅浅的小坑。接着她又不由自主地看回来,视线滑下,落到那个独特的部位。
“还看?”
潘羡臣皱着眉,忽然觉得有点热起来。他似疼非疼的,但又不能做什么。
文钰回想起刚刚那画面,也觉得脸上热热的。还有他们那个夹死出去的对话,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觉得很不正经。
“回去吧。”潘羡臣说。
“好的,潘总再见。”
文钰先上了车,潘羡臣的车跟在她后面,出了停车场,又各自奔东西。
潘羡臣降下车窗,让晚风滑过他微热的脸。车载香水在冷气出风口那儿嵌着,幽幽的木质香被空调风送到他的鼻腔。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似的,慢悠悠地接起来。
“在干什么?这么久才接爸爸电话?”
“在开车。”
“准备去接芊芊了?”
“……”潘羡臣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他忘了,今天是严芊芊回国的日子。
知子莫若父,潘庆立马问:“你是不是忘了?”
“我刚刚撞车了。”
潘庆顿了一秒,急问:“严重吗?人受伤了?”
潘羡臣答:“人没事,车受轻伤。”
“那就好,你别吓你爸。”
“我一会儿就到家。”
“不去接芊芊了?”潘庆咂摸出一点味道来,“……刚刚是在转移话题是吧?你真撞车了?”
潘羡臣:“……”
电话挂断,潘庆那句“你必须给我去接芊芊!你让一个小姑娘这么晚在机场你放心吗?!”还回荡在车里。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潘羡臣想。他又瞄了眼时间,给严芊芊发微信:到了没?
芊万富翁:猪啊你!我还没上飞机!
潘羡臣:那你自己打车回。
芊万富翁:我爸说你会来接我啊?不会吧,你又要放我鸽子?
潘羡臣:太迟了,我要睡觉。
芊万富翁:???
芊万富翁:除非你说你在陪你女朋友,否则你敢不来接我我就找潘叔叔告状!
凌晨三点,严芊芊从机场出来。寂静的路上零星停着几辆出租车,偶有疲惫的旅人拖着行李箱上车,砰砰两声关车后备箱和车门的声音仿佛是这片机场唯一的动静。
严芊芊从寒冷的地方回到炎夏,在马路牙子上站了一会儿就热得满头汗。她左顾右盼,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人。
忽然,从后面驶上来一辆车,冲她嘀嘀按喇叭。
严芊芊吓一跳,往后退的时候差点摔倒。车窗降下来,潘羡臣的脸露出来,严芊芊立刻大骂:“神经!突然按喇叭!”她看了看潘羡臣的大众,更不满了:“这什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黑车。”
潘羡臣说:“爱坐不坐。”
嘴上很嫌弃,但身体还是坐进去了。严芊芊觉得再在热风里吹下去,她肯定要像个雪糕似的化了。
车里冷气很足,一下子把严芊芊吹得很舒适。这时她才有空嘲笑潘羡臣:“我就知道,你肯定找不到女朋友。”
“你再这样,我就答应你爸。”
“……什么?”
“你爸想撮合我俩。”
严芊芊瞪圆了眼睛,好像听了天方夜谭一般大喊:“你年纪比我大那么多!我才不要!”
“那你闭嘴。”
“……”
车里安静了几分钟,然后响起了哒哒哒触碰手机键盘的声音。潘羡臣行车途中抽空看了严芊芊一眼,了然:“又在跟谁说我坏话?”
“谁说你了!笑死。”
现在凌晨三点多,除了潘羡臣这个大冤种,严芊芊在国内认识的人都睡了。于是她只能在备忘录里破口大骂: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
潘羡臣只睡了三个小时就去上班了。
市里几个领导要下来视察,严致闻让潘羡臣下午带他们去集团下市场转一转。上午,领导们就在会议室里开会。
大人物们都聚集在一起,下面办公室里就比较松快。叶一诺偷偷用手机看演唱会,旁边小郑早上来打了个卡就消失了。
彭雁走过来敲文钰的桌面:“走,去现场看看。”
招商部每月要和运营管理部等几个部门联合巡查市场一到两次,招商部重点关注战略级商户和问题区域。运营管理部对市场熟悉程度高,日常巡查都是他们负责,和招商部一起,他们主要是陪同。
文钰的车送去维修,她是打车来上班的,去市场彭雁开车,文钰坐在副驾驶。不过彭雁虽为文钰的直属领导,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从不在意,她是实干派。
文钰刚到彭雁手下的时候,跟着彭雁跑现场总是带本子和笔,巡查途中观察到的现象和问题,她都细致记录下来。彭雁看过她的本子,详略得当,重点突出。
是好苗子,于是彭雁给她提建议:“本子和笔是老办法,是学生思维。现代科技产品众多,你要善于选择和利用。以后出来带笔但不用笔,用手机记。开会的时候用笔电。打字一定比写字快,删改调整都更方便。”
后来,文钰除了带上彭雁提醒的这些,还带一支录音笔。她私下特意去对比过专业录音笔和手机录音的优缺点——手机录音适合快速备忘,这个时代人人都有一部手机,使用起来更便捷;专业录音笔的麦克风质量、降噪能力、续航时间、存储容量等条件有各种选项,花一点钱能使用条件更好的设备,对文钰来说,是划算的。
她用的是索尼的产品。彭雁对她的主动思考和举一反三是很满意的。
文钰也觉得彭雁的领导模式很适合她,她们一天要巡查数个市场,路线要规划,从哪一站开始经过哪一站再去哪一站,结束一个马上下一个,中途不停留。文钰知道有些领导在巡查市场的时候会偷懒耍滑,和什么什么部门的负责人很熟啦,怎么怎么就去负责人办公室喝茶啦,下面的人就被晾在一边。可工作还是下面的人在干,这样效率太低,会推迟下班时间。
像彭雁这样,一个上午三个市场,速度是极快的。
中午,文钰照旧和彭雁在鲍大叔煲仔饭填肚子。下午,继续巡市场。
彭雁把车停下,走到市场12号门,早有人在那儿等她们。
“彭主管是吧?”
“我是。你是……安保部的?”彭雁打量了他的工作服。
“对,领导让我来带你们去转转。”
彭雁不满,但也没说话。文钰瞧她的脸色,替她问:“运营部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啊,没人告诉我啊。”
“……”
他们说话间转到中庭。八层高的市场中庭顶上用了玻璃顶,保证了几个中庭都有充足的阳光,中庭四角种了椰子树、棕榈树之类,百国小国旗串成串,交叉错落地悬挂在头顶。
这个市场是外商友好市场,是本市重要的对外交流窗口之一,也是集团标志性的、重要的对外宣传口。
“安保部的……”彭雁站在一棵棕榈树下,眯起眼辨认对面工作服上的姓名牌。
“叫我老王就行了!”
“好,老王。”彭雁说,“还是得让运营部的人来,我们要的数据,要了解的情况,你不知道。没有运营的同事在,我们工作没法完成。”
“这……”老王挠挠头,为难道,“要不我再帮你们问问?”
“麻烦你。”文钰说。
老王拿着手机稍走远些去打电话。
彭雁往前走了几步,视野更开阔,顺着电扶梯往上看,又转头去看另一边的直梯。这里来往人潮汹涌,直梯每趟上下几乎都是满的。接着她又自上而下快速扫过眼前的商户,最后视线停留在正前方。
“这就是运营部不在的原因。”
文钰也看到了——分管市场的领导正带着那几个市领导边走边介绍,路线中经过的商户都是老演员了,各个衣冠楚楚,脸上带笑,一派繁荣景象。
潘羡臣也在那群人中。
老王打完电话回来,说:“彭主管,运营部的人说今天很忙,实在抽不出人手……”
彭雁朝那边笑着点点头。老王话说一半看过去,那群领导的屁股后头跟着运营管理部的廖世辉,廖世辉也看到彭雁了,趁市领导在某商户前驻留时,他快步走过来打招呼。
彭雁也打招呼:“廖主管。”
廖世辉看看他们只有稀稀拉拉三个人,殷切地说:“怎么没人陪彭主管巡查啊?哎,本来我可以带你转一圈,实在是今天——”他一脸为难地往后看一眼。
“我理解。市领导视察是大事。”彭雁说。
廖世辉:“我让梦梦过来吧,市场这些事,她都懂的。”
“谢了。”
廖世辉带着热情的笑转身,没走远,笑就收了,嘴上嘀咕:“真会找麻烦,净挑些好日子来。”
彭雁低声对文钰说:“跟廖世辉巡市场最累,他能派个人来最好不过。我们一会儿速战速决,和市领导的路线岔开吧。”
梦梦是从扶梯上下来的,她引着彭雁和文钰往另一个方向走,老王功成身退,这里还是三个人。
廖世辉选人是牛的,这个梦梦年纪轻轻,但对工作内容格外熟悉,文钰一边听她介绍,一边在手机里记录。不多时,他们就走了小半个市场。
彭雁眼神询问文钰,文钰点头,她们打算撤了。
“那边好像有人在吵架……”路过的人说着,眼睛齐齐往那个方向看。
“怎么回事?”彭雁问。
“我去看看。”
梦梦小跑过去,但没跑太远,找了个附近的商户问。这里的商户她都很熟,一下子就问出来了。她正要往回走,彭雁和文钰也一前一后走过来。
彭雁说:“吵得太凶了,今天领导视察,影响很不好。”
她们一边走,梦梦一边把问到的消息说出来。
吵架的是AB两商户,两家积怨已久。
A商户举报B商户恶意低价倾销同类商品,导致A商户利益受损。B商户懒得理A商户,只把生活和厨余垃圾一股脑儿扔到A商户门面去。A商户上门要说法,B商户死不承认,这里刚好又没有监控。A商户扬言要联合C商户D商户E商户F商户一起抗议,B商户嚣张道有本事你去呀你告到□□去呀,A商户一气之下跑到B商户门口叫骂。
午饭后开始的苗头,刚刚火山爆发。
梦梦拦住彭雁和文钰:“别往前走了,这些人吵起架来很没分寸的。我打电话喊安保部。”
AB吵架的时候,周围一群吃瓜的,文钰看了眼,其中还真有两个阿姨在嗑瓜子。
“……好像说同样的东西,那个人故意便宜卖哦……”
“这么恶心?那是要吵架的。我的话,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咯!”
“……卖那么便宜有赚头吗?”
“便宜卖的那个好像是老总的什么亲戚,你说有赚头吗?……本来那几家铺,他是进不来的,还不是有后台?”
“什么亲戚呀?”
“你听呀,他们在吵——我感觉是哪个领导的小三。”
“啧啧,这些人,每天穿西装的,背地里乱搞小三小四……”
……
越说越离谱了。
文钰往嗑瓜子的阿姨身后站,竖着耳朵听还有没有更离谱的。
“别吵了别吵了!今天商户群里都通知了,市里领导来了!你们还吵!”
“就是要吵到领导面前呀,要听听我们老百姓的心声!”
……
“领导已经来了!就在你们后面!”
数十双眼睛往后看,梦梦一惊,连连摆手:“啊?我?我不是领导呀!”
“你不是领导谁是领导?你每天在这里巡逻的。你过来评评理呀!他们这么吵我们还要不要做生意啦?”
数十人挤来推去,梦梦像块肥肉一样被疯狗抢来夺去,嗑瓜子的阿姨喊:“梦梦又不是领导,她也只是个打工的。梦梦今天是来陪领导视察的,领导在这儿!”
躲在阿姨背后竖着耳朵的文钰:“……”
吵架的人也冲过来,气势汹汹地抓住文钰的手臂,彭雁挡他:“你一个大男人不要对小姑娘动手动脚的。”
“你算老几?你是不是领导?”
彭雁重复:“别动手动脚。”
“我就问你是不是领导!”
彭雁去拨他的手,这个男的力气很大,手臂一推,就把彭雁挡开了。文钰在他手里像件破衣服,被甩来甩去的。
安保部的人总算到了,一群大男人围着一群大男人,一圈绕一圈,一层裹一层,肉垫着肉,臭味熏着臭味。文钰和彭雁被冲开了,面前一大堵肉墙,彭雁和梦梦在外面着急,文钰在墙内被挤成肉饼。
她仰着脸,想呼吸上面的空气。
可是这些男的女的像一块块砖一样砌上来,似乎要完全堵死她才罢休。
她对抓着她手的男人呐喊,放了我,放了我。
没人听到。
她也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忽然一时刻,所有声音好似都暗淡了,她耳鸣了。
混乱中,文钰感觉有人喊,够了够了……无数声够了像雷鸣般愠怒,轰隆轰隆从四面八方集聚成一团,沉沉的黑云压下、炸开,哗啦啦的雨像倾泻的瀑布,浇注在人的脚边。
“够了!”
文钰一激灵,耳朵听见了,雷霆万怒的呵斥。
人群迭呼、四散、奔逃。地面一层薄薄的水波浪。
文钰跪在地上,抬头去看——潘羡臣站在不远处,脸色是雷云过境的铁青。他一手提着高压水枪,一手向她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