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凉的水贴着文钰的掌心,浸泡着她的长裤。高压水枪将裹紧她的人墙往四面八方冲散,人群此时被拆成几堆几堆,零散地、没有组织地、不成气候地分散在各个角落。
有的人被从头淋了个透心凉,有的人站得远只被溅湿了几滴……所有人都茫然、讶异,他们望着地板漫开的水浪,他们捂着自己湿透的头发,他们瞪着彼此。
太突然了。
刚刚那场风波忽然被一杆水枪平息了。
人群回神,眼睛们看向潘羡臣和他手里的高压水枪。愤怒的、奇怪的、吵吵嚷嚷的声音像去而复返的蝗群,嗡嗡地鸣起来。安保部的、物业部的、运营部的……在这里的几乎所有工作人员,一下子都出现了,他们拦着、挡住群众,去安抚,去解释,去说明。
潘羡臣把高压水枪扔下,去扶文钰。文钰撑着地面,试图自己站起来。潘羡臣疾走两步,趁文钰重新摔回之前,支撑住她的手臂。
软、细。像麦田里随风倒伏的麦秆,柔弱难承一击。
潘羡臣拧着眉:“为什么逞强?”
文钰说不出话。她以为自己能站,但右脚传来钻心的剧痛,让她连撑起身体都显得艰难。
潘羡臣发现了,收回力,只虚架着她,不再打算把她从地板上扯起来,于是他弯下腰去适应她跪坐的高度。
“脚怎么了?”
“……可能……扭了。”
“能站起来吗?”
“我试试。”
文钰小心翼翼地直起腿,右脚如针刺刀割,她想倒,潘羡臣撑起了她,用胸口做她的支架。
“靠到我身上。”他说。
不用他吩咐,文钰右半边身体实在没力,她大半力气都撞到潘羡臣胸上。她很痛,冷汗唰的下来,生理性眼泪噙在眼眶,带着哭腔说:“不行,我站不起来。”
“我抱你。”
文钰瞪眼看着潘羡臣蹲下去,彭雁这时赶过来,拦住潘羡臣说:“潘总,我来吧。”
潘羡臣抬头看了眼,彭雁和梦梦挡在他面前,梦梦一脸惊慌失措,显然工作多年也没见过如此场面,彭雁冷静许多,但她也没比文钰壮多少,个子还比文钰矮。
彭雁扶着文钰另一边,说:“潘总,这里闹得这么大,市领导那边怎么处理?他们还没走吧?”
她好意提醒他。
潘羡臣了解,仍然果断地把文钰抱起,边走边说:“她自己走不了。你们谁抱得动她?”
彭雁和梦梦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文钰天旋地转了一阵,眼前一花,再看清时,她已到了全新的高度。潘羡臣结实的手臂圈着她,坚硬的胸膛堵着她,让她感觉自己仿佛被装进了一个牢固的盒子里,很安全。
潘羡臣的呼吸在她头顶,一下又一下,很有力。
文钰觉得紧张,转头去找彭雁。彭雁被落在后面,于是小跑起来,没注意到这些。
“别乱动。”潘羡臣越走越快,出门前,他慢下脚步,一边等彭雁一边说,“你送她去医院,检查有没有骨折。这边的事我处理。你的车在哪里?”
彭雁带路,潘羡臣把文钰放进副驾驶,文钰的右脚轻磕到车门上,疼得她一抖。
“碰到了?”潘羡臣弓着腰,还没从车里出去,他看着文钰细眉轻蹙的模样,轻声道,“对不起。”
“……没事。”
文钰垂着眼,不去看潘羡臣的脸。
离得近,潘羡臣看到文钰脸蛋上浅浅亮亮的两道泪痕,声音更轻更低:“怎么哭了?”
文钰拿手背擦了擦脸,也低声回:“忍不住。”
潘羡臣勾了勾唇,没说话。
彭雁陪着文钰排队、检查、取药。所幸文钰的右脚没有骨折,只是扭伤,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说只能用喷雾药止痛和抗炎,不能治疗,慢慢养吧。
文钰请了一天假。隔日去上班,她拄着拐杖。
电梯到的时候,她怕人不等她,敲着拐杖快走了几步。潘羡臣从负一层上来,在电梯里替她按着开门键。
“你慢点。”
“谢谢潘总。”
他们是同一层,潘羡臣已经按了。电梯里的人渐次走出去,潘羡臣低头看她的脚,问:“怎么样了?”
文钰答:“好一些了。”
“要用拐杖?”
“医生让我少走路。”
文钰一手撑拐,一手拿手机和叶一诺发微信。
千金:你今天来上班了吧?到了没?要不要我出来接你?
文小钰:不用了,我买了拐杖。
千金:啊???
千金:这么严重吗?……虽然但是,我有点想笑……
文小钰:……
文小钰:有那么好笑吗?
文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拐杖,又抬头看了看电梯壁上倒映出的影子。
不就是一个身负轻伤还坚持上班的励志形象吗?文钰不懂叶一诺的笑点。她反复观看自己与叶一诺的聊天记录,寻找刚刚她是不是一不小心讲了个笑话。
聊天框顶一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下显示叶一诺的昵称,来回数次,叶一诺后来干脆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文钰点开:“好惨啊你……前几天车没了,现在脚也没了……你真的,我哭死。”
文钰:“……”
语气里一点也听不出觉得她惨的意思啊,叶一诺甚至又单独发了一段只有笑声没有说话的语音。
文钰:“……”
笑。
笑笑笑。
文钰偏头看潘羡臣:“潘总,你怎么也笑?”
潘羡臣收起上扬的嘴角,目光盈盈地看着她:“车没了,你怎么来的?有人送你吗?”
“我打车。”
潘羡臣点点头,那就是没人接送了。
“你下班别急着走。”
下班不急是不可能的。文钰就算拄着拐杖,下班也依然走出了一阵风的架势。但右脚确实阻碍了她下班的速度,明明她是第一个从工位里站起来的人,最后却成了倒数第一个走出办公室的人。
文钰:“……”
叶一诺在前面回头:“真的不用我扶吗?”
“不用。”
文钰站马路边打车。
此时是下班高峰,打车软件半天没人接单,好不容易接单一个,两百米外开过来居然要等十分钟!文钰吓得退了这单,点了下一单,下一单:距你150米,等待十五分钟。
文钰:“……”
还不如刚刚那个两百呢。
她叹口气,一边重新搜索附近车辆,一边望着路过的车和人。她站在一棵行道树下,前面是非机动车道,骑小电驴的和自行车的挤在一块儿,前后错落地停在原地等红灯。
绿灯。小电驴和自行车冲了出去。文钰看着他们,想到了迁徙的蚁群。
吱一声——有车很没素质地停在她面前。后面的美团骑手和饿了么骑手疯狂按喇叭,这是城市独有的交通堵塞进行曲,但也没有哪个敢从车隙里往前挤的,因为堵路的是辆迈巴赫。
迈巴赫副驾驶窗落下,文钰看到潘羡臣坐在驾驶位上,他对她说:“上车。送你。”
文钰微微弯腰,指指手机:“不用了潘总,我打车了。”
潘羡臣说:“取消。快上车,后面人在骂我。”
“……”
文钰上车后,迈巴赫轰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把后面的骂骂咧咧给甩远了。
车内播放着音量极低的轻音乐,车载香水是一只钢灰色的风车,夹在出风口处,顺着呼呼吹出的冷风匀速旋转。好像是雪松混杂佛手柑的木质香。
好闻。文钰感觉到舒适。
路口等红灯时,潘羡臣说:“不是让你下班等我吗?”他下午有事要出去一趟,办完事马不停蹄地回单位,偌大一个办公室,早就人走茶凉。他以为文钰已经走了,没想到车开出来,看到一个瘸子在路边揽车。
文钰说:“你没让我等你,你让我下班别急着走。”
“……”潘羡臣看一眼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笑笑,“好,是我没说明白。”
绿灯,车开。
潘羡臣打方向盘,拐弯:“下次上我车能不能别这么扭捏,我第一次被这么多人骂。”
“谁扭捏了?”
“你。”
“我怎么扭捏了?”
“磨磨蹭蹭不肯上车。”
“我哪知道是你?你不是开大众的吗?”文钰振振有词。
潘羡臣好笑地盯她一眼:“大众不是被你撞了吗?”
“……”
文钰没那么振振有词了,小声了点说道:“哦,那个,你车去修了吧,多少钱,我还没转你呢。”
“不用了,车卖了。”
啊?
文钰更加小小声:“就是因为被我撞了吗?”
“嗯。”
“……”
潘羡臣笑着说:“觉得不好意思就请我吃饭。”
文钰看了看顶配的车内饰,先试探:“员工食堂?”
“你也太抠了吧。”
好吧。
“那你想吃什么?”
潘羡臣没答,把车开到一片用篱笆围着的建筑里,快速倒车停车熄火。
“走吧。”
文钰看着四周完全陌生的环境,忽然意识到这是潘羡臣一开始就定好的目的地。他让她上车,她就上了车,他没问她去哪儿,她也忘了说地址,他直接带她来到了这里。
好丝滑的连招。
潘羡臣下车绕到了文钰这一边,替她开车门,故意取笑她:“不会吧,下车也这么磨蹭?”
文钰轻飘飘地下车,脑子里还在复盘自己怎么就到了这儿。
“我朋友开的私房菜,没问题吧?”
文钰认命地说:“你定,反正是我请客就好了。”
这地方挺雅致的,先用竹篱笆圈了一块地,密密匝匝的竹叶提升了这里的隐私性,但又不像铜墙铁壁似的给人造成逼仄狭窄的感觉。风从竹叶缝隙里透过,阳光也一样。石砖切成嶙峋的模样,鳞次栉比地引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左旁挖坑放水种睡莲养锦鲤,右旁雕栏小桥竹林幽幽,有一种烟柳画桥的水乡意象。
潘羡臣轻车熟路地把文钰带进去,雅间早已备好,胡桃木长方桌,头顶吊着纸雕灯。窗户也是木质的,微微开缝,素色的纱帘被窗外风吹得鼓起,轻轻飘荡着很像波浪。正对窗的门居然是别致的圆洞造型,穿出走进时有误入古意园林的感觉。
“环境还可以?”潘羡臣用瓷壶给她倒水,“开这店的朋友叫宁铠,当初装修的时候,我给他提了建议。”
“嗯。”文钰一边上下左右看,一边说,“和别人都不一样,挺特别的。”
宁铠这时候走进来,笑着看了眼潘羡臣,而后去打量文钰:“这位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