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去的邮件石沉大海。

    宋曈关闭手环，抬头，马路对面的警示灯闪烁几秒，由红转黄再转绿。空气像是浸了水的一床棉花被，平等地贴上众人裸露在外的胳膊小腿。

    “这鬼天气可真热。”人群中有人发牢骚。

    等车的一众人安静如山，个个低着头，盯着智能手机或手环的屏幕。没有人搭理说话的人。男人也不觉得尴尬，和宋曈对上眼睛的一瞬间冲她笑了下，“你看上去不像本地人，你是哪里人？”

    “C国人。”宋曈回答。

    “C国！多么美丽神秘的国家…哎你——”他的胳膊被赶路的人撞了一下，猛地打了个趔趄。

    那人没回头，急急挤开人群，扔下一句，“绿灯了还不走，是不是眼瞎！”

    绿灯闪了闪，彻底亮起。马路两边人如潮水，宋曈被裹挟着往前走，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几乎称得上前胸贴后背，混乱中，宋曈赶紧抓住鱼的手，它不安地眨眼，显然还不适应人类世界的节奏。

    “别怕。”宋曈轻声安慰，用力把它拉近自己，“跟着我就行。”

    “……嗯！”鱼被人推搡，委委屈屈应了她一声。

    连着一个月经过这个十字路口，宋曈练就了光看上班族的脸色就知道是星期几的本领。星期一，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一副面如死灰的丑样子。星期二，众人表情麻木，但还会互相打个招呼。星期三，略显烦躁，每五个人里面就有四个人拿着冰美式。星期四，心浮气躁，过马路要小心被踩掉鞋子。星期五，如释重负，素质一跃而上，随机和熟人相视一笑。

    咽下最后一口烟熏培根三明治，宋曈在自动售货机要了瓶纯净水，弯腰时还不忘问旁边的鱼，“你要不要？”

    鱼摇头。

    八点十五，实验区转角，宋曈迎面碰上哈珀，哈珀面色焦急，眉毛拧成麻花，“辛西娅，我必须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我们要换实验室了。这消息太临时了，昨晚我还没收到官方通知，今天早上我就看见这玩意儿被打印出来贴在我们实验室的门上！所有人都到了，我正出来找你呢……”

    宋曈被她拉着一起走，“实验室的设备出问题了？”

    “没有。通知上写有个团队申请和我们换实验室……”哈珀压低声音，靠近她，“那支团队的领队老师是副院长，埃莉诺老师也没办法……”

    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知道了。”宋曈想起那些半死不活的海藻，“那我们今天上午的数据怎么办？搬动仪器需要拔掉电源，我们会错过半天的观测数值。”

    “没办法，上面通知说中午十二点前，我们得全部转移。”哈珀咬牙切齿。

    实验室里站着同样面面相觑的成员，大家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埃莉诺像是没事人一样收拾桌面，见宋曈来了还不忘喊她拿走新换的实验手册。

    “老师，我们真的不能再争取一下吗？”哈珀问。

    “是的，这是个遗憾的消息。”

    埃莉诺给出当头一棒，众人噤声，迫不得已回到工位整理东西。实验室要搬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几个人再加一位身强体壮的编外人员1217，一上午刚好扫空实验室。

    宋曈的观察手册最多，在工位下摆了两大箱。哈珀推着小推车，和她一起运输最后的资料手册。离开前，实验室门口一阵骚动。

    “副院长的团队”来了。

    宋曈回头，和队伍里某双熟悉的眼睛对上。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愕然。对面的女孩明显表情一愣，下意识张开嘴，还没喊出宋曈的名字就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

    “挡门口干什么？！”男生的态度像是遇到丧门星。

    她身形不稳，在宋曈的视线里踉跄几下，一脚迈进实验室。

    哈珀回头，奇怪地看了眼站定的人，“怎么了，辛西娅？”

    “……没什么，”宋曈转回身，“只是看到了熟人。”

    “熟人？他们团队可都不是善茬。”哈珀露出后怕的神情，“我记得有个女孩在他们团队，那些人心比天高，估计不会认真对她……”

    宋曈：“……”

    确实心比天高，眼睛像是长在天灵盖。

    “哎呀，忘记跟他们说室内的温湿度控制仪坏了！”哈珀一拍手，“那东西早就报修了，但一直没人来……”

    宋曈走了几步，轻拍她的肩，“他们会发现的，到时候再报修也不迟。我们走吧。”

    “……也是。”

    实验室门口，有人跟着慢下脚步，“那不是——”

    “大哥，你看什么呢？”门里面的寸头探出脑袋，前后左右巡视一圈，最后被外面的男生按回实验室。

    “没事。”

    “该死！这地方怎么这么阴冷！”几个男生叫苦连天，“又潮又湿，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冬天的伦敦！”

    “控制仪不能调吗？赶紧去看看——”

    “不行！我早就试过了，那玩意儿好像坏了……”

    “见鬼，那帮怪胎是怎么坚持在这种环境搞研究的……”

    “……”

    宋曈跟着团队搬到走廊的最后一间，好在实验室朝阳，工位还算有太阳洒进来，照得人暖烘烘。宋曈摆弄自己的观察手册，她一天花费时间最多的工作就是记录，记录异种的各项数值，以及变异期的变化。在这之前，她连自己的喜好都不清楚，现在却将两只异种的喜好记得事无巨细。

    “亲爱的，你的眼睛都快黏在这些数据上了……”有人坐在她后方的桌子上，翘着二郎腿晃啊晃，和实验室神色紧张的其他人形成明显对比，“把头抬起来点，你这样会近视的。”

    “……”宋曈对着声音再熟悉不过，选择性忽视后继续翻页。

    “你最近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拜托，我可是为你好诶！”声音的主人跳下桌子，“你都不看看我？我可是专门为你化了形，你不是看过狐妖的故事，我这么漂亮，你真不看看我？”

    宋曈心想，狐妖可没有你难缠。

    “好啊！你这家伙居然说我难缠——”女孩蹦到她身旁，带起一阵风，“你居然说我难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果然，女人的心思就是善变……”

    “……”宋曈忍无可忍，猛地抬头，和她黑黢黢的眼睛对上。

    女孩长相甜美，模样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唇红齿白，比宋曈长得还像个C国本地人，看不出年龄，硬要玩一次猜年龄游戏的话……大概没超过二十五岁。

    女孩对她的冷淡很不满，一会儿叉腰生气一会儿托腮神伤，闹腾半天，最终脱口一句，“你最爱的到底是不是我？”

    “你明明说过你最喜欢我的！”女孩一副“敢说不是你就是绝世大渣女”的表情。

    宋曈瞥了眼周围的人，不出所料，周围的一切又陷入了诡异的慢动作。所有人的动作起码被减速二十倍，只有她和宋曈依旧像个正常人。

    也可能只有她和宋曈不像个正常人。

    宋曈收回目光，理好手册放回纸箱，“我不记得这回事。”

    “果然果然！小屁孩的话就是放屁，我就不该相信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臭小鬼！”女孩把工位的隔板敲得咚咚响。

    宋曈被吵得头疼，“最喜欢你的是古德三世，不是我。”

    “……”女孩怒锤板子的动作一滞，像是听到了类似于“明天你出门就会被从天而降的一百万现金砸晕”的话，惊得嘴巴都能塞进一个鸡蛋，“古德三世？啊哈……你居然还记得他！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他，你这记性差的小家伙居然还记得他……老天，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你居然记住了我以外的人！”

    “……我不是老年痴呆。”宋曈想扶额苦笑，“还有，你真的很无聊。我现在在工作，没时间陪你玩。”

    小玖冷哼一声，鼻子冲天，“人这一生有四十年的工作时间，你还怕摸鱼耽误你工作啊！”

    “……有事说事，”宋曈看了她一眼，“你看着比我更像上班族。”

    小玖穿着一身职业套装，贴合身体曲线的灰色西装，下半身一条同色系的包臀短裙，脑袋顶着一头黑长直，淡妆红唇，浓眉翘鼻，美女该有的元素一个不缺。宋曈真想说要不是你现在像个幽灵赤脚飘离地面十公分，我真以为你这身班味十足的精英打扮是为了今天下午去总裁办公室报道。

    “切。我还真做过总助，你可别小看我！”小玖靠着隔板，无聊地抛起她桌上的木头小猫。那是哈珀送给宋曈的见面礼。一只梨花木雕的狸花猫，栩栩如生，憨态可掬。

    “别动它。”宋曈发出警告。

    “好好好——”小玖放下作恶的爪子，垂眼看向她，“你确定要在明天那样做？你不怕异种把你污染了？”

    “我必须这样做。”

    “你明明有其他选择，你这样的做法太过激进，他们很快会发现你的！”小玖似乎有点气恼，“你和我保证过不会伤害别人的……”

    “也许吧，但我不记得了。我是个记忆混乱的人……”宋曈从桌架的第二格找出一本册子，“不要试图和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谈原则。”

    小玖握住她的一只手腕，沉默地望着女孩。她的力气像铁钳，这个空间的宋曈只能顺着她的意，她抬起头和她对视，“你们不告诉我真相，我就自己找。今天找不到，明天继续找；明天找不到，后天继续，周而复始，总有一天我会弄清楚所有的事情……”

    工位里的女孩半个身子被阳光照着，整个人笼上金光，她和她久久地相望，站着的人还想说些什么，宋曈先她一步开口。

    “我有一百种办法让我的目标开口。谁阻止我，我就不会放过谁。”宋曈忽然咧嘴笑了一下，阴恻恻的，很快又恢复往日平静的表情，“包括你。”

    她用另一只手反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