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娅?”对方看起来和她一样惊讶,“你怎么会……”
逼仄的廊道光线昏暗,每隔几米,两侧墙壁突起一块半圆的装置,拳头大,立着仿烛台的夜行灯。蓝光和绿光交替,熟人在不合时宜的地点相见,气氛一时诡异无比。
宋曈先发制人,“琼斯夫人说你最近晚上都待在实验室,但我并没有在实验室找到你。这几天我延长记录时间,你知道的,我只是担心你出什么意外……所以想来找你。”
“原来是这样……”哈珀警惕的眼神变得柔软,“不好意思,辛西娅,我撒谎了。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又上了年纪,我不希望她担心。”
“完全理解。”
咔哒。
安静的廊道突兀地响起门锁转动的声音,宋曈的视线停留在某一处壁灯。准确地说,是从哈珀站着的位置往后数的第三盏壁灯。
“那里有声音。”她说。
“你可能听错了,辛西娅。”哈珀没回头,拉着她原路返回,“离宵禁还有一个小时,我们散步回家吧?”
“……”
哈珀在掩饰什么。她心虚的时候总会岔开话题,然后选一个和人设全然不符的新话题——比如,常年不运动的人提出散步两公里回家。见鬼,这可是两公里!不是提心吊胆的八百米,也不是鬼哭狼嚎的一千米。
哈珀的力道坚定无比,宋曈只能任由她拽着自己。经过酒吧前,宋曈发现吧台的位置围了一圈人。夜场正式褪下清吧的外衣,动感摇滚取代了钢琴曲,原先窝在角落最不起眼的吧台摇身一变,变成了整个会场最夺目的存在。
妖冶的男人身形修长,暴露在宋曈视野里的上半身套着高领半袖,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将吧台围得水泄不通,下一秒,整个会场的嘈杂声随他抬手的动作戛然而止。
呲——
火光瞬间炸开,黑暗中细碎的烟花仿若游龙,顺着陡峭的、堆叠的酒杯倾泻而下,噼里啪啦的光彩映照出客人张着嘴巴震惊的表情。
哈珀扣住她的手腕,两人快步行走,仿佛正在逃离某个栖息着野兽的山洞。迎面而来的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搭讪的酒鬼,宋曈开始还有耐心说声“抱歉”然后避开,到最后已经能不由分说一把推开挡路的障碍。
进入安全通道的刹那,宋曈感受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
是菲利克斯。
她回头,恰好对上他满载笑意的眼睛,他的表情张扬得意,像是在说“看吧本大爷就是这么有魅力”。他的眼尾上挑,眼睛轮廓本就生得美丽,隔着璀璨的光彩,宋曈讶异地发现那双含笑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出奇。
他在笑什么。
宋曈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上一回她有类似的感觉,还是被亲老舅坑进科研所前。
见鬼。
出口仅限两人通过,时间已过临近八点,留给她们回家的时间不多了。
地下城依旧生意兴隆,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带着白手套的侍从贴心弯腰,恭送二人离开。
“辛西娅……你不打算问我一些事情吗?”等走出街口,哈珀松开她的手,“比如,为什么我会出现在地下城?”
侍从的兔子面罩像是从最黑心的商贩手上采买,两瓣鲜红的兔唇直往耳朵咧,黑黢黢的卡通眼睛瞪得堪比诈尸还魂,根本不必凑近瞧,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一股子劣质塑料味儿。这要是放在节庆日的路边小摊上,估计都招不来孩子的青睐。
宋曈收回视线,“我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
话题戛然而止。
哈珀忽然庆幸自己的身份是和宋曈一个实验室的朋友,而不是某个搜肠刮肚想制造话题的倒霉追求者。毕竟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被小分队冠以“话题终结者”的宋曈。
“但如果你想告诉我,我很乐意听。”宋曈说。
哈珀没吱声,低头走自己的路。两人绕过熟悉的街区,站在第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费里德没有夜生活,路上的行人面色匆匆。
人行横道信号灯进入倒计时,五,四,三……数字不断跳动,宛如这座古老城邦向时代展示的电子脉搏,最后,红灯转绿,两侧的行人渐行交汇。
哈珀突然问,“辛西娅,你觉得还有未来吗?”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甚至没主语的问项。谁的未来?你的未来,我的未来,我们的未来,还是再往宏观说,人类的未来?宋曈不明白她的意思,侧头看她,试图从她的表情看出些端倪。
但哈珀的表情管理显然比某些明星做得好多了。她的眉头微皱,蓝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嘴巴稍稍下抿,露出人类思考时的统一神情。
“那要看是谁的未来吧?”宋曈说,“如果你问的是你的未来,全球Top级名校,就读的又是王牌专业,我想不到你没有未来的情境;如果你问的是我的未来,我只能遗憾地告知你前途一片渺茫;如果你问的是人类的未来,那是全人类抽象而宏观的命题,不是我们这些具体的人能随便找个答案搪塞的。”
“具体的人……”哈珀若有所思,“柏拉图将世界划分为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真善美是理念的抽象的,而一只白色的兔子则可以被具体感知。我们所讨论的‘人类的未来’是抽象的,而因异种感染丧命的每个人却又是具体的。报纸杂志、网络媒体都呼吁着‘共建人类美好未来’,可我们站在抗击异种的第一线,看到了太多支离破碎……”
她深深吸了口气,“也许我们明天就会因为意外倒下,当然,辛西娅,我的本意并不是诅咒……好吧,我只是觉得,美好愿景的口号喊太久了,我有点儿看不懂人类了。”
“你似乎还藏着一些话,你想说什么?”宋曈指出她话语间的逻辑漏洞。
“辛西娅,你还记得塞恩格里斯宣言吗?”
“你指的是?”
“它的最后一句,‘我承诺守护生命之本,不让好奇变成傲慢,将人类与自然的福祉置于首位’,”哈珀紧皱眉头,仿若心中正有两股思绪斗争,“生命之本,以人为本,我们将‘人类的福祉’置于首位,那具体的人呢?那些因感染而宣告死亡的患者,我们的兄弟姊妹、手足同胞,他们只是普通人,拿着朝九晚五的工资,盼着假期和家人团聚,偶尔也幻想中了彩票一夜暴富彻底躺平。他们和我们的同僚不一样,他们不是死前会高喊建设美好未来的时代开拓者,他们只是普通人,但他们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
“辛西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新型基因序列的探索举步维艰,在此期间,人类却只简单地将感染者隔离……”哈珀顿了一下,大概是突然想起要考虑宋曈的感受,慢下声音说,“我太激动了,抱歉。我只是不愿再看见谁的家人躺在感染区等死……就和我的父母一样。他们在两年前去世了。”
“……”宋曈预感她将要说出一些颠覆性的话语。
“如果,我是说如果,”哈珀在朦胧的路灯下站定,扭头看向她,“如果你发现了一种专门针对异种感染的特效药,你会怎么做?你明白我的意思,这些项目通常需要一些……志愿者。”
“特效药?”宋曈抓住关键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先不论特效药的效果如何,哈珀,我得提醒你,直接让人类试用一种成分、毒副作用完全未知的药物是极度危险且违反伦理的。”
“我开玩笑的,辛西娅。要是真有那样的特效药就好了,到那时,人类就再也不用囿于进化型基因序列的难题了。”哈珀的悲伤散去,又变回云淡风轻的模样,“埃莉诺老师让我转告你,明天你需要到院长办公室报道,她们为你开通了考核制学位认证。还有……”
宋曈静待她的下文。
“最近的城区出现了新的感染者,医院人手不够,我们需要派些选手去支援。”
“我从未听说过城区有感染者。”
哈珀垂着眼,路灯的光影将她的脸部轮廓凸显,她扯了抹苦笑,“我也是刚接到学院的通知。我们是排在首位的特派人选,埃莉诺老师选了你作为明天的志愿者。”
又是志愿者。宋曈有点毛骨悚然。
“我没有意见。”宋曈跟着她继续走,两人沿着街道走走停停,每过一个红绿灯,行人的数量剧减。约莫过了四十分钟,她们终于走回面包坊,小楼亮着光,高透的玻璃门内侧挂着一张大脸。
一条望眼欲穿的鱼。
它的眼睛在看到宋曈后立即放光,宋曈却撇开视线,莫名其妙地说,“哈珀,你在做危险的事情。”
哈珀对此没有做回应,只上前推开面包坊的院子门。女孩推开玻璃门冲出来,抱着宋曈的手臂嘟嘴,一副“你不带我出门就算了还回来得这么迟”的表情。
哈珀撤开一步,如夜游归家的鬼魅,说,“早点睡,辛西娅。对你而言,明天会是劳累的一天。”
一语成谶。塞维亚联合几位主考官评审宋曈的考试成绩,尽管答案无懈可击,这帮挑剔的老头依旧给出了各自的意见。但好在,所有人都认可宋曈应当获得费里德大学的学位认可证书。
临近结束,一个大胡子老头突然问,“能告诉我,为什么你需要这份文凭么?”
他的大胡子和塞维亚如出一辙,有心人甚至能猜出这俩老头都喜欢光顾学校北门右拐一百米的理发店。那儿的理发师是个东南亚裔,说起话来又自带一股夏威夷风味。
见孩子没说话,塞维亚出来解围,“谁不想要一份顶级院校的学位认证?我当年要是有这么好的条件,这会儿站你面前还能再年轻个三五岁。”
众人哄笑。幽默是受大家欢迎的品质,塞维亚见招拆招,终于打发走几个老头,合上门,回头对沉默的女孩说,“要感谢就感谢你的老师吧!你长得像她的故人,她自然偏心你。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日后要是在外面惹出什么乱子,别把我们学校的title挂出去!”
十二点半。午餐还未消化,宋曈站在学校东门口等埃莉诺说的“感染急救车”。东门外是主干路,和北门不同,这里没有街道商店,连道路上的汽车尾气都少得可怜。
唔哩唔哩唔哩——
车来了。车身通体雪白,停在宋曈面前像只刚进食完鼓着肚子的巨型布偶猫。
呲的一声,车门打开,一个被防护服包裹的女人利落下车,直逼宋曈站着的地方而来。她的身高近一米八,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加上一身钢盔铁甲似的防护服,近看宛若一座耸立的胜利女神雕像。
她低头扫了宋曈一眼,“你是埃莉诺团队的辛西娅?”
“是的。”宋曈说。
“先等一下,你别动。”女人手里的喷壶对着宋曈来回扫射,“上车前必须消毒杀菌。”
“好的。”
宋曈没有“高材生”的架子,在费里德算得上一大奇观。在费里德,会读书的呆子比做生意的老板地位高。毕竟,他们一致认为人类的未来掌握在前者手中。
“换上防护服,你的首要任务是保证自己的安全。”上车后,女人递给她同款防护服,七八斤重,宋曈穿上后的轮廓比其他同行者小了两圈。
“你的老师告诉你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了么?”女人神色严肃。
车内空间能容下二十人有余,构造仿制寻常救护车,除了急救工具,车内还配备对抗异种的热武器。座位两侧排开,中间留有一张急救床的位置。宋曈坐在女人身侧,摇头回答,“没有。”
“这回的患者是一位年迈的女性,之前有急性哮喘病史。听说前阵子因为在家门口崴到脚,不幸小腿粉碎性骨折入院,这个月初刚从霍普森医院回家。”女人不无感慨。
粉碎性骨折。霍普森医院。宋曈心头一阵不安。不,这世界上摔断腿的老人多的数不清,怎么会是她?
车平缓地行驶在主干路线,驾驶座和后面隔了一层安全挡板,宋曈隐约听见前面传来导航的机械音,随着一声“您已到达目的地”,急救车靠边停下。
正当所有人整装待发,车门连接处的气泵再次发出呲的一声,猛地,车身剧烈一抖!离门最近的倒霉蛋立刻失去平衡,好在女人眼疾手快抓住了她即将磕地的胳膊。
“街区发生爆炸!老天,这里发生了爆炸!有个流浪汉往花店扔了炸弹——”副驾驶座的声音在挡板外侧陡然升高。
女人防护服内置的通讯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见鬼,瑞秋!我需要帮助!车窗被震碎了,可怜的布鲁克满脸是血——”
“收到。”女人切断通讯,稳稳拽住宋曈的胳膊,“小姑娘,这不是你能解决的事情。现在我是你的直系领导,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踏出这辆车半步!其他所有人跟我下车——”
车门开启的一瞬间,空气裹挟着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挤进车内,很快,硝烟和哭喊占据了整个空间。混乱的嘈杂声里,她听到了熟悉的一个词。
克莱德。
花店。克莱德。宋曈想起那个话痨的花店店主,可她的花店远在几公里外,怎么飞到克林希顿街区!
“看来你不记得克莱德和你说的话了。”空荡荡的车内凭空出现一个女人,职业套装,及膝的包臀半裙。
常人惊恐的场景,宋曈早已屡见不怪。
“什么意思?”宋曈问。
周遭的一切,包括她手环显示屏上的虚拟表盘,都像一把浸了水锈钝的长刀。空气里微小的尘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停滞,那个奇怪的女人又出场了。
“你第一次去买花的时候,克莱德抱怨她的花店位置偏僻,你忘了?”女人一屁股坐进皮质座椅,“她和夏利特是朋友,你猜猜她会把花店移址到哪里?”
“夏利特……”宋曈的脸上出现了不多见的迟疑,转瞬即逝。
“拜托——你这是什么表情?刚刚那女人不是说了,这回的感染者是一位年迈的老人。不如你猜猜,在自家门口摔断腿并且恰好住在霍普森医院修养的老人有几位?接受现实吧,亲爱的,那样孱弱的身体被感染也不奇怪。”
宋曈沉默半分,选择性忽视她尖酸的词汇,问,“你知道夏利特夫人为什么感染么?学院下达通知要求选手支援医院,说明感染面积不容小觑。”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百事通。”女人伸了个懒腰,起身晃到她面前,幽幽说,“朋友不愿意对你说真话的滋味不好受吧?”
两人过近的距离让宋曈感到不适,她别过脑袋,“不用你管。”
“你真把她当朋友啊?亲爱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以前是冷血动物,”宋曈垂着眼,“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儿?”
“……”这回轮到女人沉默了,她摸了下鼻子,耸耸肩说,“怎么可能?我们共享记忆,你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知道的,你也知道。你不记得以前,我当然也没记忆。”
“那你说什么不认识我。”宋曈无语。
“这不是脱口而出嘛!算了算了,那个女人要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女人仰面哼了一声,猛地将宋曈推入座椅。
“你——”推倒的一瞬间,宋曈眼冒金星。
静谧的空间只剩对方不屑的尾音,她说,“只有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气泵呲的一声,一人高的门平行划开,空气里的灰尘混合着苦杏仁的涩味,钻进她的鼻腔。
女人半个身子还在外侧,脑袋探进车内冲宋曈点了点,示意她下车,“任务发生意外,你会被我们的人员护送返校。这里发生的一切与你无关,返校后记得闭紧嘴巴。”
“……好的。”宋曈跟着她下车,街道的战损程度远比她想象得厉害。
一道黄色的警戒线拦在花店门口,粗暴地划分爆炸区和哭声震天的家属,以及围观惋惜的邻里。花店被炸得面目全非,花店里的人员当场毙命,烧得焦黑的地面上横着两条白晃晃的布,大概率是医护工作者判断后的措施。
不到两分钟,警铃响彻街道,人群被推搡至警戒线的更外围,一个绑着头巾,和克莱德有着相同发色的女人伤心欲绝,对着废墟大喊“上帝”。也许她本想喊的是“克莱德”“我可怜的女儿”,但痛苦实在锥心,让她不得不像个礼拜的信徒向神哭诉。周围的人一次次将她从地上扶起,反复告诉她要坚强。
那股苦涩的味道再次涌进宋曈的鼻腔,隔着透明的头盔,她忽然注意到隔壁门口掩面恸哭的男人。
是里克。
每一件防护服都内嵌通讯,短暂的电流声后,冲进克林希顿街区186号的感染科救护人员传来消息,“感染者消失,立即通报有关部门,封锁克林希顿街区——”
宋曈站在原地,胃里压抑得难受,一个比警铃和哭喊更为尖锐的声音穿透她的耳膜。
那是哈珀的声音。她凝视着空气的模样再度出现,一时之间,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个词都变得清晰无比、振聋发聩——
我们将“人类的福祉”置于首位,那具体的人呢?
那些因感染而宣告死亡的患者,我们的兄弟姊妹、手足同胞,他们只是普通人,拿着朝九晚五的工资,盼着假期和家人团聚,偶尔也幻想中了彩票一夜暴富彻底躺平。
他们和我们的同僚不一样,他们不是死前会高喊建设美好未来的时代开拓者,他们只是普通人,但他们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