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德(二十八)

    七点。清吧客人零散坐了几桌,从穿着上看还是些特意打扮过的年轻学生和白领。他们时不时转动眼睛,偶尔和陌生人对上目光,露出目标一致的笑容。

    他们大多是来碰碰运气偶遇城邦主人,那个名为“维克托利亚”的红发女人。

    清吧采用全包围包厢设计,容纳百人绰绰有余,高耸的四壁被一幅幅中世纪的复古壁画填满,舞台立于空间正中心,大理石吧台退居幕后,蜗居角落招待客人。

    仅一清吧就有半个足球场大,宋曈难以想象整座地下城的面积。

    “学妹,我最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菲利克斯倚着吧台,一手托腮。

    “什么?”

    “你怎么总来看我?难道是喜欢我?”他的语气轻挑。

    “也许吧。”宋曈随口敷衍,眼睛在黑压压的人头里寻找目标。

    “你还真是个让人伤心的小可爱,”菲利克斯挑眉,“你在找谁?你的跟班今天没来?”

    “随便看看。”宋曈说。

    “不如我替你占一卦,算算你现在心里想的那个人在哪里?”

    “……要钱么?”

    “要。”

    “那算了。”

    “抠搜。”菲利克斯轻笑一声,收起长柄吧勺,突然沉下身盯她的侧脸半晌,“……学妹,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还挺漂亮的。”

    “谢谢。”宋曈没回头,“你也挺漂亮。”

    “又敷衍人。”菲利克斯将吧勺扔进调酒杯,不锈钢与玻璃碰撞,发出叮的一声,“学妹,你这么讲话就没意思了,脾气再好的帅哥也禁不起你这样敷衍啊。我要是个芳龄十八的小帅哥被你这样敷衍,早就……”

    “伤心欲绝”还未脱口,一双明亮的眼睛撞进了他的视野。

    宋曈:“早就?”

    菲利克斯伸手,“早就跑路了。”

    宋曈拍开他蠢蠢欲动的爪子,“别动我头发。”

    “好好好,不动就不动……”菲利克斯八卦地靠过来,“学妹,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不见你带些小帅哥来玩儿?”

    “……”

    “挑战赛的选手都长得歪瓜裂枣?”

    “……”

    “难道你喜欢女孩儿?”

    “……?”

    “你这情况还真够奇怪的,”菲利克斯自说自话,全然不顾旁侧阴森森的视线,“都半个月了也不见有个异性搭讪你。不过也是,十八九岁的小帅哥最容易自卑了,看见我这么个人见人爱的大帅哥杵在你身边,肯定被我耀眼的光芒吓退了。”

    “你……”宋曈一头黑线,懒得理他,隔了几秒突然肩膀一沉。

    还真有人来搭讪了。

    来者是个女人,一头红发,发尾被精心打了卷儿,面覆半张中世纪欧洲的假面,修长的脖颈被巴洛克珍珠点缀,身上是一夸张的圆领布丽阿特长袍。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这处投来,那头艳丽得有点儿假的红发象征着地下城主人的身份。

    当然,也颇有masquerade舞会女王的风范。

    女人红唇动了动,“有幸请你喝一杯吗,辛西娅?”

    “……”

    宋曈心想,如果你诚心请我喝一杯,能不能先让你身后的两个肌肉保镖退下,我们有话好好说……

    听你一个人说,也不是不行。

    “我是维克托利亚,这座城邦以我为名,源自‘胜利’。”女人打了个响指,菲利克斯心领神会,回头取出她存下的酒。

    钢琴曲渐入佳境,全场都被一种名为“忧郁”的情绪笼罩。

    除了宋曈。

    她抛出老套的尿遁借口,“我想去上个厕所。”

    两人的距离不过一臂,宋曈清楚地看清她的每根睫毛,长而卷翘,像两只小蒲扇。她咯咯地笑起来,凤凰花瓣似的睫毛也跟着颤,“不要这么戒备,辛西娅,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我不是坏人。”

    哪个坏人会把“我是坏人快报警抓我”的横幅印在脑门?宋曈犹豫着想再找个借口,菲利克斯已经将高脚杯推到她的面前。

    “Margarita。我特调了龙舌兰和青柠汁的配比,绝对不会让你有痛失所爱的悲伤。”菲利克斯说。

    “这杯是您的,Cosmopolitan。”他是个很会看眼色的男人,“按您喜爱减少了蔓越莓汁的比例。”

    女人接过他手中的高脚杯,“有劳。”

    宋曈:“我没喝过酒。”

    女人莞尔,抿了口杯中血红的鸡尾酒。

    宋曈没动,像块格格不入的不规则拼图,摆在哪儿都差点意思。

    “这酒没毒。”菲利克斯歪头凑近宋曈,“她是个疯女人。你不喝,她不会放你离开的。”

    事实证明,宋曈的酒量并没有想象得差劲。

    半杯酒下肚,女人不知从哪条裙褶缝里掏出一把微雕骨扇,随性摇了几下,“菲利克斯说你没喝过酒,怎么样,我私藏的可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名酒。还合你心意吗?”

    “也就那样呗,你还指望我说出什么?难不成你还要我说‘哎呀真是太感谢您啦,怎么会有华组长这么美丽大方善解人意的上司,小人对您特批三天假的行为‘感激涕零’……”林昀白了她一眼,原形毕露,“你给我批假不是应该的吗!我在你这里四十天无休每天早六晚十高强度工作,你要再不给我批假,再不给我批假……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躺大马路牙子上去!”

    “谁不是四十天无休?”华如雪轻飘飘一句。

    林昀猛地推开碍眼的手册,“谁和你一样?你是工作狂,我只是个普通人!你见过哪个普通员工被上级要求加班四十天?”

    “这周的记录手册找到了?”华如雪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发问。

    “找到了……”林昀在工位翻出汇总报告,递给她,“喏,这周的工作记录都在这儿了,你要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我不拦你,但我就不奉陪了。还有,我真想问你一句,你就不能换个人折磨么?非得逮着我薅?21世纪早就废弃奴隶制了吧!”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华如雪接过他的文件夹,低头翻了起来。

    “我去你大爷的……”

    这下轮到华如雪翻白眼了,“会不会说话?我大爷下周招标,你嘴巴放干净点。”

    “算了,明天就是我美好的小长假,不和你一般见识。”林昀手一抬,手环感应自动亮屏,“十二点了,你今晚还在这儿加班?”

    “不然呢?”她仍旧翻着手册,好像加班对她来说不过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儿,就和早餐随手拿个鸡蛋补补营养没区别。

    十二点一过,实验区自动开启省电模式,周围的亮影如潮水般往远处褪去,密密麻麻的大型装置仿若雨林中遮天蔽日的热带乔木,危机四伏。

    无限延伸的空间静谧而怪诞,夜晚是异种活跃的时段,它们挤压着内壁,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声。

    “你一个人大晚上的不害怕啊?”林昀挎上背包,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周围的动静。

    “有什么可怕的?”华如雪从桌上顺了只笔,对着手册圈圈画画,“这组数据还行,就是记录的时间太短……”

    “……”林昀摇头,“你这人没救了,和工作过一辈子吧。”

    “月底的考核记得给我评优。”华如雪从大段大段的表格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昀冷哼一声,“你真要靠年末的评优争取特派名额啊?”

    华如雪:“不关你事。”

    “你要是不想结婚就和家里人说清楚呗,难不成顾家还能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就范?你是那种听天由命的人?”林昀瞥了她一眼,“那可是极地啊……极地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真想好了?”

    “你下班吧。”华如雪走入过道的阴影,没有再回头。

    “行。再见。”

    “……”

    门从内侧带上,来人长裙曳地,鞋跟和白瓷砖发出清脆的声音,“果然溜走了。”

    覆盖了一整面墙壁的显示屏被分成无数块,左下角的区域被单独划出,工作人员见状立即起身,“您怎么来了……”

    “让你们盯的人,怎么样了?”

    “都盯着呢,您放心。”

    单独放大的监控视画面独占一角,众人望去,时间正以秒为单位记录。突然,像是链接到某种感应,视频里的人影驻足,回头的一瞬,视线和摄像头有了短暂的交汇。

    “不应该啊……这可是针孔摄像头,她怎么会发现我们……这绝对不可能!”

    “我早就说过,”女人眼神冷了几度,“她可不是能让人放心的角色。”

    视频里的时间还在跳转,镜头下的女孩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有一群人正在打量她,她发现了。但显然,她不在意。走着走着,灯影暧昧的通道出现了分岔,有两条通道摆在她面前。地下城宛如巨大的兔子窝,四通八达,纵横交错。

    “她会选‘那条路’吗?”有人在监控室开口。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蒙对也无可厚非。”另一个人回答他。

    女人挑眉,颇感兴趣地盯着屏幕。监控视角不断切换,实时跟随女孩的动态。针孔摄像头遍布廊道四周,因此屏幕里时而出现她纤瘦的背,时而又是她素白的胳膊,脸颊,下颌。全景俯拍视角下,她本就劲瘦的身材被黑色紧身T恤一裹,视觉上更显挺拔。

    “有意思……”女人抱胸笑了一声,“她快要发现我们的‘秘密基地’了。如果选对一个分岔口的概率是50%,现在她就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3%。”

    “ 3%?见鬼,这比我今晚回去碰见上周刚入棺材的奶奶的概率还低!”

    “彼得,如果你奶奶听到这话,她一定会让你做一晚上的噩梦。”

    “拜托,尼德普,别拿小孩的那一套和我说话!”

    “小鬼,把你的语气放尊重点。”

    “……闭嘴。”她喊停男人之间幼稚的口角争辩,“我得走了。你们盯着她,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会保持内线畅通。”

    “是!”两人齐声回答,目送她推开门。

    门外是更深的黑。从入职到现在,过了整整一个半月,他们仍然没搞明白那个女人是如何在黑暗中辨别路线。地下城甚至传出她是蜥蜴化人的怪谈。但很快,这些怪谈都被她的经济实力击溃,每个拿到丰厚慰问金的员工都对她充满了感激。

    他们都说,给出三万克迪的维克托利亚和上帝一样仁慈。上帝剑之所指,就是他们的敌人。

    “她怎么不动了?”彼得指着屏幕里的背影。

    “谁?”

    “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差一点就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基地!她是猎狗吗?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凭运气选对六个岔口的幸运儿!”

    “不。我们得赶紧报告维克托利亚,这绝不是巧合!”尼德普的直觉正在扼杀他的理智,他的后背直冒寒气。

    “等等……那是谁?”彼得大喊起来。

    尼德普抬头,监控画面只拍到女孩的半身,光影勾勒出她的身形,但不足以照明她的表情。她好像遇到了“障碍”,站在原地不动了。

    监控画面静滞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开口说。

    “哈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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