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龙与王伯离去后,主卧内彻底沉静下来,只有许卿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裴子衿没有离开那张扶手椅,仿佛在此处扎了根。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从晨光熹微到日头渐高,再到午后暖阳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狭长的光斑。他始终维持着近乎凝固的姿态,只是偶尔会倾身,用手背或指尖再次确认许卿额头的温度。掌下那灼人的滚烫,在药效和时间的共同作用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退去,如同潮水从沙滩上撤离,留下微润的凉意。每一次感受到那温度的下降,他紧绷的下颌线便会微不可察地松弛一分。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睡颜上。褪去了清醒时的所有伪装,此刻的许卿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稚气的柔弱。红发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偶尔会因为梦境而轻轻颤动。裴子衿的视线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那两片因高热折磨而略显干涩的唇瓣上。他想起在“情人”回廊下,这双眼睛是如何带着倔强的惶恐撞入他心底;想起拍卖台上,她如何蜷缩在黄金笼中,脆弱得不堪一击;也想起刚才,她是如何在自己怀里,委屈地喊苦,眼角挂着泪珠。
一种陌生而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更深沉的探究欲,在他心中盘踞、滋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午后两三点钟光景,许卿的睡眠似乎变得不太安稳。她无意识地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像是在抗拒什么,眉心又蹙了起来。
裴子衿几乎是立刻察觉了。他起身,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热度确实退了不少,但仍在低烧。他正准备收回手,许卿却像是感知到了这微凉的来源,无意识地、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那细微的、带着依赖意味的触碰,让裴子衿的手瞬间僵住。一股奇异的电流仿佛从接触点窜起,直抵心脏,带来一阵微麻。他垂眸,看着枕上那张依旧带着病态红晕的脸,和他掌心下那柔软的发丝,眸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任由那份微弱的依赖感,无声地渗透进他坚固的心防。
最终,他还是缓缓收回了手,指尖蜷缩,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带着体温的触感。他重新坐回扶手椅,目光却不再仅仅停留在许卿身上,而是落在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那部旧手机上。
屏幕上的裂痕,如同蛛网,也像是某种命运的隐喻。
他沉吟片刻,终于用指纹解锁了技术部门刚刚远程破解并传回权限的手机。屏幕亮起,依旧是那张红发“少年”在阳光下腼腆微笑的壁纸。他直接点开了相册。
相册里的内容并不多,大多是些随手拍的天空、街景、或者意义不明的角落,构图随意,带着一种漫无目的的孤独感。偶尔有几张模糊的、似乎是和朋友的合影,照片里的“他”笑容很浅,带着一种疏离的安静。没有任何奢靡或出格的画面,干净得……甚至有些过分朴素,与“太子”这个称呼所蕴含的权势毫不相干。
他又点开了备忘录。里面零星记录着一些日常琐事,或者几句读起来像是歌词或诗集的摘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淡淡的、不符合年龄的沉郁和迷茫。其中一条写着:“……姐姐,如果你在,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日期是一个多月前。
裴子衿的目光在那条备忘录上停留了许久。
一切的信息,似乎都在印证着一个身世坎坷、内心孤独、被迫卷入风波的年轻“男孩”的形象。与监控里被强行带走的无助,与辰龙诊断的“心神受损”,严丝合缝。
然而,裴子衿心底深处,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是那双偶尔在脆弱中闪过的、过于冷静的眼神?还是此刻掌心里,那仿佛烙印下来的、带着依赖触感的温度?
他关掉手机屏幕,将其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床上沉睡的人,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试图从这看似毫无防备的睡颜下,剥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痕迹。
许卿是在傍晚时分真正醒转的。
退烧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包裹着她,身体像是被拆卸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泛着酸软。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意识尚未完全回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扶手椅上,姿态依旧如她入睡前那般,仿佛从未移动过的裴子衿。
室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得有些模糊,却也柔和了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冷峻。他似乎正在看她,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沉难辨。
见她醒来,裴子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醒了?”他伸手,再次探向她的额头,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热度退了。”
他的指尖微凉,触在刚刚退烧的皮肤上,带来一阵舒适的清醒感。许卿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只能被动地承受。
“……水。”她听到自己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裴子衿闻言,立刻起身,走到一旁早已备好的温水壶旁,倒了半杯温水。他没有递给许卿,而是重新坐回床沿,一手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将杯沿凑到她的唇边。
这个动作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不容拒绝的意味。许卿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慰藉。
喝完水,裴子衿将她轻轻放回枕上,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注视着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天气:
“许卿,”他叫她的名字,目光如炬,“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姐姐’。”
许卿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尽管表面上她只是虚弱地眨了眨眼,长睫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才用依旧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回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恰到好处的悲伤:“……我想我姐姐了。”
裴子衿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审视她这句话里蕴含的真伪。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因这短暂的沉默而凝固。
最终,他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抬手,将她额前一缕被汗水濡湿的红发轻轻拨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轻柔。
“她还活着吗?”他问,声音低沉。
许卿闭上眼,将脸微微偏向枕头,像是在躲避这个问题带来的痛苦,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哽咽的尾音:“……不在了。”
裴子衿没有再追问。
他看着她逃避的姿态和那细微的颤抖,眸中情绪翻涌,最终都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他替她掖好被角,低声道:“再休息会儿,晚餐会送上来。”
说完,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没有再看她,转身走向露台的方向,推开门,晚风裹挟着庭院里初绽的红蔷薇的淡香,轻轻吹了进来,搅动了一室沉闷的药味和无声交锋的气息。
许卿在他转身后,才缓缓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眼底一片清明冷静,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悲伤与脆弱。
姐姐……
她在心底冷笑。裴子衿,你果然开始探究了。
也好。这正是我想要的。
傍晚的余晖透过窗纱,给房间蒙上一层柔和的暖色调。许卿靠坐在床头,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唇色也淡,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清明,只是刻意维持着病后的慵懒与无力。
轻微的敲门声后,辰龙提着药箱,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一抬眼,正好对上许卿平静无波望过来的视线,辰龙心里“咯噔”一下,脚下差点一个趔趄。
完了完了完了!太子醒了!还这么清醒!那眼神……明明没什么情绪,怎么比裴四爷的冷眼还让人发毛!那碗加了料的苦药……我是不是该先去订个海外避难的机票?
内心已是惊涛骇浪,辰龙面上却强行绷出一副专业、沉稳的医者模样,甚至努力挤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对着许卿和坐在一旁沙发上看文件的裴子衿微微颔首。
“四爷,许…许‘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只是称呼许卿时微不可察地卡顿了一下。“看气色,许‘先生’恢复得不错。”
他走到床边,尽量忽略那道落在他身上、仿佛能将他里外看穿的清淡目光。他拿出脉枕,动作略显急促地请许卿将手腕放上去。
指尖搭上许卿的腕脉,触感微凉,脉搏跳动平稳有力,远比一般大病初愈的人要强健得多,几乎……几乎恢复到了他认知中太子该有的水准。辰龙心里更虚了,这身体素质,昨天那场高烧果然是她自己硬生生作出来的!
“嗯…热已经全退了,脉象也平稳了许多,邪热基本清除了。”辰龙收回手,垂着眼帘,不敢再看许卿,只对着裴子衿的方向汇报,语气尽量客观,“不过大病初愈,元气终究有所耗损,还需要仔细将养几日。饮食务必清淡,切忌油腻辛辣,也要避免再受风寒。”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收拾着脉枕,只想赶紧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复诊。
“有劳辰医生。”裴子衿目光扫过辰龙,又落回许卿身上,语气平淡。
“四爷客气,这是分内之事。”辰龙连忙躬身,提着药箱就准备开溜,“那…我就不打扰许先生休息了,明日再来请脉。”
“嗯。”这次应声的却是许卿。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和一丝虚弱,轻轻的,没什么力道。但就是这个简单的音节,让辰龙准备转身的动作瞬间僵住,后背冷汗都快下来了。
他不得不停下,勉强维持着镇定,看向许卿,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充满纯粹的医者对患者的关切:“许‘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许卿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恢复了清明的眼睛,此刻像浸在冰水里的琉璃,透彻,却带着凉意。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这么看着他,直看得辰龙头皮发麻,几乎要撑不住脸上专业的面具。
就在辰龙感觉自己快要原地蒸发的时候,许卿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轻弱,却字字清晰:“辰医生……”
辰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开的药,”许卿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极致的苦味,微微蹙了下眉,才继续道,“很有效。”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感谢的意味。
但辰龙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微蹙的眉头,以及那话语底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意味。这绝不是感谢!这是秋后算账的预告!
“应、应该的。”辰龙感觉自己舌头都在打结,强笑着,“药效猛是猛了点,但为了尽快退热,不得已而为之。许‘先生’不怪罪就好。”
许卿没再说话,只是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便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窗外,一副倦怠不想再多言的模样。
但这短暂的对视和那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已经足够让辰龙胆战心惊。
“我先退下了!”他几乎是立刻说道,再次对裴子衿和许卿的方向躬了躬身,然后脚步有些凌乱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主卧。
房门轻轻关上。
裴子衿走到床边,深邃的目光落在许卿看似疲惫的侧脸上。
“辰龙的医术,是顶尖的。”他淡淡开口,像是随口一提,“就是用药,有时不拘一格了些。”
许卿闻言,缓缓转回头,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病弱的温顺和一丝心有余悸:“药是极好的,只是……太苦了。”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轻轻抿了抿唇,仿佛那可怕的苦味还残留着。
裴子衿看着她这小动作,想起她昨日喝药时委屈含泪的模样,眼神微动。他伸出手,并非探温,而是用指背极其轻柔地拂过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药味苦意的唇角。
“下次,”他开口,声音低沉,“让他把药制成药丸。”
他的动作和话语都带着一种超越寻常的亲昵与纵容。
许卿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轻轻应了一声:“……嗯。”
苦肉计,加上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委屈”,看来效果,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而此刻,逃也似离开主楼的辰龙,靠在廊柱下,捂着还在狂跳的心脏,长长舒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不过,太子刚才那眼神,应该……大概……可能……不会把我发配去非洲挖矿吧?
他抬头望了望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觉得自己的前途,也如同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