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打破了室内微妙的气氛。王伯推着铺着白色桌布的餐车进来,动作轻缓地将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和一碗熬得糜烂的粥品摆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四爷,许‘先生’,晚餐准备好了。”他低声禀报,随后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贴心地带上了门。
许卿见食物已到,便想自己起身。她刚做出一个掀开被子的动作,一只手就稳稳地按在了被沿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别动,”裴子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淡却有着天然的命令感,“乖乖躺好就行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走到餐车前,端起了那碗热气腾腾的粥。他回到床边坐下,没有将碗递给她,而是如同喂药时一般,亲自执起了汤勺。
他垂着眼眸,用瓷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又舀起一勺,放在唇边仔细地吹了吹,感觉温度适宜了,才递到许卿的嘴边。
许卿看着眼前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微微一愣。她没想到,裴子衿竟然连吃饭也要亲自喂她。这与喂药不同,喂药是病人无法自理时的必需,而喂食……则带着一种更为亲密、也更具占有意味的呵护。
她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顺从地微微张口,将那一勺温热的粥咽了下去。粥熬得极好,米粒几乎化开,带着淡淡的清香,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带来些许暖意。
裴子衿见她喝下,便接着一勺一勺,沉默而耐心地继续着这个喂食的动作。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熟练,却异常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许卿安静地配合着,直到吃了大概小半碗,胃里传来了饱腹感,她才轻轻偏开头,低声道:“……吃不下了。”
裴子衿递出勺子的动作顿住。他看了一眼碗里还剩下几乎一半的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抬眸看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赞同:“就吃这么点?”
许卿垂下眼睫,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轻声解释:“我胃口比较小,吃不了多少的。”
裴子衿沉默了。
他看着床上的人,身形单薄,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似乎风一吹就能倒。这么点食物,如何能支撑起这副身体?联想到她那些“惊惧交加”、“心神受损”的经历,这过小的食量,似乎又找到了一个合理的、令人不悦的解释。
他没有再勉强,将碗勺放回餐车,抽出一张纸巾,动作自然地替她擦了擦嘴角,仿佛这已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想吃的时候再说。”他沉声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将她的一切反应——包括这过小的食量——都纳入管辖范围的意味。
许卿靠在枕头上,感受着胃里难得的暖意,也感受着那份无处不在的、密不透风的掌控。她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像是倦怠,又像是在默默消化着这顿晚餐所带来的、远超食物本身的信息。
裴子衿则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已然降临的夜幕,眸色深沉。
胃口小?
他记住了。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餐具被轻轻放回餐车的细微声响。裴子衿站在窗边,背影挺拔却似乎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凝滞。他没有回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夜幕,在思索着什么。
许卿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即使他并未直接看她。胃里那点暖粥带来的熨帖,与周身萦绕的、属于裴子衿的冷冽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感。她知道,这场戏,远未到落幕的时候。
果然,片刻后,裴子衿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依旧看着窗外,问题却精准地抛向了她:“平时也吃这么少?”
许卿缓缓睁开眼,看向他的背影,声音轻弱:“嗯,习惯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精准地扎进了裴子衿心里那片因她而变得柔软的区域。习惯了……是过去那些不为人知的经历,让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吗?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比之前更重了几分,但其中夹杂的,不再是纯粹的怀疑,而是一种混合着不悦与某种决断的复杂情绪。
“在这里,不需要习惯这个。”他迈步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是一种不容反驳的宣告,“身体需要恢复,营养必须跟上。从明天起,少吃多餐,我会让厨房准备。”
他没有用商量的口吻,直接为她定下了规矩。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是来自掌控者的安排。
许卿心底闪过一丝冷嘲,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为难和顺从,她微微垂下头,几缕红发滑落颊边,更显得脖颈纤细脆弱:“……会给您添很多麻烦。”
“不麻烦。”裴子衿回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他看着她这副似乎因寄人篱下而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底那丝因她食量过小而起的不悦,奇异地转化成了更强烈的、要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好好养着的念头。“你只需要负责吃完。”
这时,辰龙去而复返,只是这次他手里提着的不是药箱,而是一个小巧的电子秤和一本便签。他硬着头皮走进来,尽量忽略床上那位“太子”投来的、让他脊背发凉的目光,对着裴子衿恭敬道:“四爷,按照您的吩咐,之后每次餐食会记录许‘先生’的进食量,便于调整食谱和掌握恢复情况。”
裴子衿淡淡颔首,算是认可。
辰龙连忙将秤放在一旁,飞快地在便签上记下了今晚的粥品和大致剩余分量,然后一秒都不敢多待,再次溜之大吉。
许卿看着这一幕,藏在被子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裴子衿的“照顾”,比她预想的更加细致,也更加……偏执。这种全方位的监控和介入,固然是她计划的一部分,但真正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掌控力。
“累了就睡。”裴子衿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他替她按灭了头顶的大灯,只留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床头壁灯,让房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暖色里。“我在这里处理文件。”
他说着,真的走到不远处的沙发旁坐下,拿起搁置一天的文件,专注地看了起来,仿佛刚才那段关于进食的插曲从未发生。
许卿看着他沉浸在工作中冷硬的侧脸,又感受着这被强行安排妥帖的一切,心底那股冰冷的决绝与眼前这看似温情的画面激烈碰撞着。
她重新闭上眼,不再看他。
裴子衿,你越是如此事无巨细地介入,将来发现真相的那一刻,才会摔得越狠,越痛。
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夜色渐深,壁灯在裴子衿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静谧的光影。他专注于文件,偶尔响起的纸页翻动声,成了房间里唯一的规律声响。许卿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已然入睡,但每一个感官都敏锐地捕捉着不远处那个男人的存在。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许卿感觉到胃部传来一阵轻微的空虚感,晚粥那点分量确实不足以支撑太久。她极轻地动了一下,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几乎是同时,纸张翻动的声音停下了。
裴子衿抬眸,目光精准地投向床上。“不舒服?”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关注。
许卿没想到他敏锐至此,微微一怔,才低声回应:“……没有。”
裴子衿放下文件,起身走到床边,不由分说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确认没有再次发热。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饿了?”他问,视线落在她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许卿下意识想否认,但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抿了抿唇。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裴子衿的观察。
他没再多问,转身走向内线电话,简短吩咐了几句。不到十分钟,王伯便再次轻敲房门,送进来一小盅温热的炖品和几块看起来极其松软、易于消化的点心。
“厨房一直备着。”裴子衿接过托盘,挥手让王伯退下。他将炖品放在床头柜上,揭开瓷盖,一股清淡鲜甜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是精心炖煮的燕窝。
他没有再喂她,而是将勺柄递向她,语气是命令式的,却奇异地给了她选择的余地:“自己吃,还是我喂?”
许卿看着那盅明显是提前准备好的、符合她“病后体虚”身份的精致炖品,心底那股被严密监控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他连她可能会半夜饿醒都算计到了。
她沉默地接过勺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温热的燕窝滑入胃中,确实缓解了那点不适。裴子衿就站在床边看着她吃,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直到她吃完大半,放下勺子。
“够了?”他问。
“嗯。”许卿点头。
他这才动手收拾了餐具,动作算不上熟练,但一丝不苟。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回到沙发,而是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她。
“许卿,”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低沉,“在我这里,你不用习惯饥饿,也不用习惯任何不适。”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像是在宣告一项不容违背的原则。
许卿抬眸看他,昏黄的灯光下,他深邃的眼眸里情绪难辨,但她能感受到那里面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责任感。
“我会让你习惯的,”他微微俯身,距离拉近,气息几乎拂过她的额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温柔,“是好好吃饭,好好活着。”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看她,转身走回沙发,重新拿起了文件,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
许卿靠在枕头上,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床单。胃里是暖的,心却像是被浸在了冰火交织的深渊里。
裴子衿,你正在用你的方式,一点点编织囚笼。
而这笼子的每一根栏杆,都裹着名为“关怀”的丝绸。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计算与冷嘲都掩藏在疲惫的眼睑之下。
很好。
就这样,继续沉溺在你自以为是的守护里吧。
当你将这虚假的脆弱捧在手心,视若珍宝之时,便是我将这虚假狠狠摔碎,让你痛彻心扉之日。
夜色浓郁,主卧内,一个在灯光下审阅着他的商业帝国,一个在阴影里谋划着她的颠覆棋局,无形的丝线在两人之间悄然缠绕,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