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影子
林佳佳把最后一个帆布包塞进大巴车底部的行李舱时,小乐已经在她脚边打了三个滚。拉布拉多大概闻出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尘土味,尾巴摇得像挂在廊下的风铃,鼻尖在她手背上蹭来蹭去,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声。
“再闹就把你拴在车站柱子上。”她拽了拽狗绳,指尖触到小乐温热的肚皮,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也在冒汗。大巴车的引擎突突作响,车窗上沾着层灰,隐约能看见站台上秦挽的身影——那姑娘今天居然穿了条白裙子,正举着手机对着她拍,屏幕亮得像块小太阳。
林佳佳对着车窗翻了个白眼,转身钻进车厢。后排靠窗的位置还空着,她刚把背包甩上去,小乐已经敏捷地跳上座位,前爪搭在窗沿上,舌头伸得老长。车窗外,秦挽的消息弹了进来:“到了你那鬼窝记得报平安,要是被脏东西勾走,我可不会去给你收尸——顺便拍张坟头草给我当屏保。”
“滚。”林佳佳敲出这个字时,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大巴车缓缓启动,秦挽的身影在后视镜里缩成个白点,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那家伙抱着个巨大的零食袋闯进她宿舍,把牛肉干、巧克力一股脑塞进她包里,嘴里还嘟囔着“乡下肯定连像样的糖都没有,别到时候哭着喊着要吃的”。
“傻样。”她把手机揣进兜里,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高楼渐渐被成片的玉米地取代,阳光透过车窗斜斜地打进来,在小乐金棕色的毛上镀了层金边。拉布拉多打了个哈欠,把头搁在她腿上,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座椅。
林佳佳摸着小乐柔软的耳朵,指尖划过它颈圈上挂着的小铃铛。这铃铛是韩舒悦送的,小姑娘昨天特意跑了三家宠物店,挑了个据说“声音最清脆能驱邪”的,塞给她时脸红红的:“佳佳,你老家……真的像秦挽说的那么吓人吗?”
她当时正忙着给小乐收拾牵引绳,漫不经心地回:“吓唬人的,就是蚊子比学校的大多了。”可此刻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那些在风中摇晃的枝桠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她忽然想起爷爷书房墙上挂着的桃木剑——剑鞘上的红绳被摩挲得发亮,小时候总偷着搬板凳够剑柄,被爷爷敲着后脑勺说“小姑娘家家别碰这些”。
大巴车驶进山路时,天已经擦黑了。车厢里的灯忽明忽暗,小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对着过道尽头呜呜低鸣。林佳佳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最后一排座位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歪着头看她。
那老太太的裤脚沾着些湿泥,可过道明明干干净净的。林佳佳眨了眨眼,再看时,座位上空空如也,只有窗玻璃上凝结着层薄薄的水汽。
“看错了?”她挠了挠小乐的下巴,拉布拉多舔了舔她的指尖,温热的舌头让她稍微定了定神。手机在兜里震动,是韩舒悦发来的照片:食堂窗口前,萧瑾烁正低头刷卡,白T恤的领口沾着点番茄酱。配文是:“他今天吃了番茄炒蛋!”
林佳佳失笑,回了个“花痴”的表情包,刚想打字问她作业写完没,大巴车突然猛地一刹。小乐嗷呜一声窜起来,前爪扒住车窗,对着外面狂吠。
车窗外,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正歪头往车里看。司机骂骂咧咧地按了按喇叭,小女孩却没动,直到大巴车重新启动,林佳佳才在后窗的反光里看见——那孩子的脚没沾地。
村口的老槐树比记忆里更粗壮了。树身被岁月啃出的沟壑里嵌着几片枯叶,树影在月光下铺成一大片,像块浸了水的黑布。林佳佳牵着小乐下车时,裤脚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一片虫鸣。
“佳佳?”
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晃了晃,最后落在她脸上。爷爷的身影从树后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个竹编的马扎,看见小乐时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带了个活物回来?”
“它叫小乐。”林佳佳把狗绳往手里缠了两圈,拉布拉多已经摇着尾巴凑过去,用脑袋蹭爷爷的裤腿。老人摸了摸它的耳朵,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路上没碰见什么?”
“碰见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在半路的路灯底下。”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司机说可能是谁家的孩子贪玩。”
爷爷没说话,只是把手电筒的光柱调亮了些,照向前方蜿蜒的土路。路边的野草长得快有半人高,风一吹就沙沙响,像是有人在暗处低语。小乐突然竖起耳朵,对着祠堂的方向低吠了两声。
林佳佳顺着它的目光望去,祠堂门口的石阶上,似乎有个影子在动。
“那是你爷在擦剑。”奶奶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了她一跳。老太太手里端着个簸箕,里面晒着的花生壳在月光下泛着白,“你爷这几天天天蹲在那儿,说快中秋了,老物件得见见光。”
林佳佳这才看清,石阶上果然蹲着个身影。爷爷正拿着块细砂纸,慢悠悠地擦着什么,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啃桑叶。
“爷,您怎么还不睡?”她走过去,才发现爷爷手里握着的是那柄桃木剑。剑身被磨得发亮,映出她惊讶的脸,剑鞘上的红绳却还是老样子,被摩挲得褪了色,在月光下泛着点暗粉。
“刚把你奶晒的花生收了。”爷爷头也没抬,从布兜里掏出块麂皮,小心翼翼地擦拭剑刃,“这剑啊,跟人一样,得常伺候着。你小时候偷着拿它挑蛐蛐罐,还记得不?”
林佳佳脸一热。她确实记得,那时候总觉得这剑鞘上的花纹像缠在一起的小蛇,拿在手里能当金箍棒耍。有次把剑抽出来,寒光闪闪的,吓得她以为割到了手,哇地哭了,结果爷爷非但没骂她,还拿了块红布,仔仔细细把剑身擦了又擦。
“夜里别往村西头走。”爷爷突然开口,手里的麂皮顿了顿,桃木剑的剑尖在月光下闪过一丝冷光,“那边的老井塌了半截,不安全。”
小乐突然不叫了,耷拉着尾巴蹭爷爷的裤腿,喉咙里发出讨好的呜咽声。林佳佳顺着拉布拉多的动作看去,发现祠堂的木门虚掩着,门轴上的红漆早就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门缝里似乎有风吹出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
“奶奶呢?”她转移话题,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内闪过个灰影。
“在院里晒月亮呢。”爷爷把桃木剑竖起来靠在石阶上,剑身刚好挡住那道门缝,“你奶说城里见不着这么亮的月亮,天天吃完晚饭就搬个竹椅坐葡萄架底下。”
林佳佳拎着帆布包往院里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沙沙,沙沙,混着远处的虫鸣,像有人在耳边轻轻磨牙。小乐突然停下脚步,对着祠堂的方向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尾巴夹得紧紧的。
“走了,去吃花生。”她拽了拽狗绳,拉布拉多却没动,只是盯着那柄桃木剑,喉咙里发出含混的警告声。月光落在剑身上,红绳的影子在石阶上晃来晃去,像条小蛇。
奶奶果然在葡萄架下。竹椅旁边摆着个小马扎,上面放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里面盛着些炒花生。老太太歪着头靠在椅背上,银白的头发在月光里泛着光,手里还捏着颗没剥壳的花生。
“奶。”林佳佳走过去,小乐立刻挣脱她的手,跑到竹椅边趴下,脑袋搁在奶奶的脚背上。
“回来啦。”奶奶睁开眼,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路上累坏了吧?我给你留了槐花饼,在灶上温着呢。”
林佳佳摸了摸奶奶的手,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却带着暖暖的温度。葡萄架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洒成一片碎银,小乐打了个哈欠,把肚皮翻过来,露出雪白的毛。
“爷怎么总擦那剑?”她剥了颗花生,放进奶奶嘴里。
“你爷啊,就念旧。”老太太慢慢嚼着,花生的香气在夜里散开,“那剑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说是能镇宅。你小时候总哭,一到夜里就指着墙角哭,你爷就把剑挂在你床头,说能吓走那些‘不干净’的。”
林佳佳心里一动。她确实记不清小时候为什么总哭,只记得有次半夜醒过来,看见床头的桃木剑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剑鞘上的红绳像是在轻轻晃动。第二天问爷爷,爷爷却说她是做梦。
“小乐真乖。”奶奶摸了摸拉布拉多的耳朵,“比你小时候强,你小时候总揪我头发。”
小乐像是听懂了,蹭了蹭奶奶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林佳佳看着一人一狗,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她掏出手机想给秦挽报平安,却发现信号只有一格,屏幕上还停留在韩舒悦发来的消息:“萧瑾烁今天打球赢了!”
“城里的同学都好?”奶奶忽然问,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影,“那个总跟你视频的,叫秦挽是吧?听你说长得跟画里似的。”
“她啊,除了嘴毒点没别的毛病。”林佳佳笑起来,想起秦挽上次在视频里指着小乐说“这狗长得跟你一样憨”,结果被小乐隔着屏幕狂吠了三分钟,“还有个韩舒悦,特别老实,总担心自己作业写不完。”
“多好,有伴儿。”奶奶叹了口气,捏了捏她的胳膊,“你这孩子,从小就胆子大,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就没你不敢干的。唯独看不得那些……”
老太太没说完,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林佳佳知道她想说什么——小时候在河边玩水,她指着水里的影子说“有个阿姨在笑”,吓得同村的小孩哭着跑回家;在老屋里睡觉,她说房梁上坐着个老爷爷,吓得奶奶连夜请了神婆来。
“我现在好多了。”她低声说,目光落在院门口。月光下,爷爷的身影还蹲在祠堂石阶上,砂纸摩擦桃木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像谁在数着什么。
小乐突然竖起耳朵,对着门口低吼。林佳佳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爷爷正把桃木剑往剑鞘里插,红绳在他手腕上缠了两圈,剑柄上的纹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见——那根本不是蛇,是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她在爷爷那本黄皮旧书上见过的字。
“时候不早了,睡吧。”奶奶站起身,拎起装花生的簸箕,“你那屋我给你晒过被子了,都是太阳味。”
林佳佳牵着小乐往厢房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祠堂门口的桃木剑已经被爷爷挂回了墙上,红绳在月光里轻轻晃动,像条醒着的蛇。爷爷站在老槐树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院门口,仿佛在守护着什么。
小乐突然对着墙根叫了两声。她低头看去,拉布拉多正盯着墙角的阴影,那里堆着些旧农具,犁耙的铁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而阴影深处,似乎有双眼睛,正静静地望着她。
林佳佳是被渴醒的。
窗外的月光亮得晃眼,透过窗棂在地上画成格子。小乐趴在床脚,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尾巴尖偶尔动一下。她摸黑下床,脚刚沾地,就听见院里传来脚步声。
哒,哒,哒。
像是有人穿着布鞋,在葡萄架下慢慢走。
林佳佳屏住呼吸,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月光下,奶奶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根线绳,慢悠悠地串着花生。她的白头发在月光里泛着银光,动作却快得不像个老人,线绳穿过花生壳的声音清晰可闻。
“奶,您怎么还不睡?”她推开房门,小乐立刻醒了,跟在她身后摇尾巴。
奶奶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有些模糊:“睡不着,串点花生,等你带回去给同学吃。”
林佳佳走过去,才发现簸箕里的花生已经串了满满一大串,像条玛瑙项链。她拿起一颗,壳上还带着白天晒过的温度:“您白天晒了一天,夜里又串,不累吗?”
“不累。”奶奶放下线绳,摸了摸她的脸,手凉得像井水,“你小时候最爱吃烤花生,把花生埋在灶膛的热灰里,扒出来吹吹灰,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林佳佳心里一暖,刚想说点什么,却瞥见奶奶的裤脚——沾着些湿泥,跟大巴车上那个蓝布衫老太太的裤脚一模一样。
“爷呢?”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小乐。拉布拉多嗷呜一声,对着奶奶低吠起来。
奶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月光落在她脸上,皮肤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你爷?在祠堂擦剑呢。”
哒,哒,哒。
脚步声又响起来,这次是从祠堂那边传来的。林佳佳转头看去,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点微光,像只睁着的眼睛。
“我去看看爷。”她拽住小乐的牵引绳,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拉布拉多却不肯动,死死地盯着奶奶,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别去。”奶奶突然开口,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玻璃,“他在忙。”
林佳佳的心猛地一跳。她记得奶奶的声音总是温温软软的,从来没有这么尖利过。而眼前的老人,虽然长得跟奶奶一模一样,眼神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我渴了,去厨房倒水。”她强装镇定,牵着小乐往厨房走。经过葡萄架时,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竹椅——上面空空如也,簸箕里的花生散了一地,线绳缠在椅腿上,像条绞死的蛇。
厨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股浓烈的桃木味扑面而来。灶台上放着个搪瓷缸,里面的水还温着。林佳佳倒了杯,刚想喝,却看见水缸里的水面晃了晃。
水面上,映出个穿红袄的小女孩,正对着她笑。
“啊!”她手一抖,搪瓷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小乐对着水缸狂吠,前爪扒着缸沿,尾巴竖得像根旗杆。
“怎么了?”爷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睡意。他举着个煤油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半夜三更的,咋咋呼呼。”
林佳佳指着水缸,话都说不出来。爷爷走过去,往缸里看了一眼,又用煤油灯照了照四周,眉头皱起来:“啥也没有啊。”
她再看时,水面果然平静无波,只有煤油灯的光在上面晃来晃去。难道是看错了?她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
“做噩梦了?”爷爷把煤油灯放在灶台上,拿起扫帚扫地上的碎瓷片,“你这孩子,从小就爱瞎想。”
“我看见……”林佳佳刚想说红袄小女孩,却被爷爷打断了。
“祠堂的桃木剑松动了,我去紧一紧。”他拿起扫帚,转身往外走,“你赶紧回屋睡,天快亮了。”
林佳佳看着爷爷的背影,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左腿似乎不太利索。她记得爷爷的腿好好的,上次视频还说能扛着半袋麦子走二里地。
小乐突然对着门口低吼。她转头看去,只见奶奶站在厨房门口,白头发在煤油灯的光里泛着诡异的绿,手里还拿着那串花生,线绳在她指间缠了一圈又一圈。
“佳佳,吃花生吗?”奶奶的声音又变得温温软软的,“刚串好的,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