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白很早就知道,他的记忆是被人刻意封印起来的。
没有任何来玄都观之前的记忆,他像凭空出现在了这里,没有过往,一片空白。
年岁尚小时,他曾问过自己的师父行藏道人。行藏道人沉默片刻,破例提起了当年的妖邪之乱。那场席卷整个盛京,令玄都观名声大毁的祸乱,一夜之间焚杀了无数人,也造就了无数无家可归的孤儿。
而他也是在那场灾祸后才被送来玄都观的。
“许是你当时受了惊吓,又或是无意中被妖邪之气冲撞,再加上你天生缺了一魄,神魂本就不稳,故而遗落了过去,也在常理之中。”行藏道人语气温和,看着他,目光平静,“现在你既入道门,前尘往事已不重要,当发心向善,潜心修为才是。”
行藏道人的话条理清晰,听起来天衣无缝,极有道理。可陆宴白却敏锐地觉察到这不过是他信手拈来骗小孩的。在同龄的师兄师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已经过分早熟,早就学会了如何分辨大人口中话语的真伪与深浅。
不过他并没有表露出一分一毫的怀疑,只是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适时流露出应有的情绪,真的像个孩子似的接受了这个解释,从此再未在行藏道人面前提过类似的问题。
许是天性使然,他一向不曾真正相信过任何人,知道无法从行藏道人这里得到真相,便也不多牵扯。
他不动声色地蛰伏着,待年岁稍长,就想方设法瞒过藏书阁的老道士,私下偷学了禁术。也因此,他终于确定他的记忆并非自然丢失,而是被一道极为强大的禁制封锁在识海深处。
陆宴白尝试了许多破解之法,典籍中记载的,他自己推演出的。他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诸般痛苦,可那禁制却坚不可摧,无法打破,只偶尔有零星的片段冲破障碍涌入脑海。
通过不断地拼凑,他得以窥见自己过去的一隅。
那确实不是一个美好的过去。
不过陆宴白并不在意,他从不会可怜自己,就如同他也不会可怜别人一样。看着发生的种种,他没有丝毫的感觉,就像一个局外人,仿佛只是掌握了他应该掌握的知识。
直到他看到了自己与阴长生的纠葛。
阴长生,一个玄都观人人皆知,却又没一个人愿意主动提及的名字。他是玄都观最大的耻辱,亦是妖邪之乱的罪魁祸首,差点曾害得玄都观名声尽毁。
陆宴白却在乏味的生活里感到一丝极为难得的兴奋。
阴长生很强。
他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陆宴白十四岁通关锁妖塔,十六岁自创金字真言,人人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可他清楚自己始终与记忆里的那个人存在着差距。
阴长生也曾是玄都观的天才。他虽然早就叛离师门,留下的传说却存在于玄都观边边角角。与阴长生相比,他终究差着一些。
陆宴白猜测,这或许与他缺掉的那一魄有关。行藏道人说,他天生缺一魄。但逐渐恢复了记忆的他却清楚这不是真的。他的那一魄最有可能丢失在妖邪之乱那日,可惜他尝试了很多方法,却都无法想起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推测是被阴长生带走了。
随着他能记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从阴长生那里得知了死气,得知了命魂珠,也得知了自己的身份。
杀印。
怪不得他从来都觉得和身边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原来他真的和他们不一样。他寡恩薄情,鲜少感知情绪的起伏,那些师兄师妹间的情谊,在他看来就像过家家的玩笑一样浅薄无知。
在他看来,只有力量是真的。
要得到足以媲美阴长生的力量,最快的方式就是找到命魂珠。
那种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东西。
可陆宴白知道那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他在阴长生手里见到过。
陆宴白离开了玄都观外出游历,表面上是寻找自己那一魄的下落,实际上是在找命魂珠。
他也因此看见了真实的世界。和玄都观那个美好却虚假的桃花源不同,真实的世界充斥着丑恶,彼此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纷争永不停息。
还有死气。与在盛京时听说的并不一样,曾经被当作禁忌严加看管的死气,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死灰复燃,渗透到每一个光照不见的角落。
朝堂的腐败,人心的堕落,绝望、恐惧、愤怒、怨恨,悄然无声如附骨之疽滋生在世间,人与妖的对立仇恨,甚至是人与人的对立仇恨日益严重,似乎都亟待着某个时刻的来临,就像过去的那场妖邪之乱。
陆宴白看透了这些,却从未生起一丝一毫想改变的念头,也从不过分地牵涉其间。他生性淡薄,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薄情无义,在玄都观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些本就与他不相干的芸芸众生。
他可以清醒地看着一个人作死堕落,于他而言不顺手推波助澜都是发善心。游历一年,他已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无趣,世间的人来来去去都是同一个模样,或为名或为利,又或为其他隐秘曲折的欲望。
被欲望吞噬,成为欲望的俘虏,所以很好操控,也很好预测。
洞悉一切知悉一切的代价,就是丧失所有乐趣。
他百无聊赖地行走在世上,让他感觉有意思的时刻是那样稀少,也只有杀掉阴长生这件事才能让他稍稍提起兴致。
一日行藏道人发来密信,告知了他三危山的事。
信很简短,只说他有一劫或将应在三危山。
行藏道人是个谨慎的人,虽然人人皆知他善卜,但他却很少将占卜的内容轻易告知他人。能让他大费周章找到他只为了说这个,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陆宴白懒得猜测行藏道人为何要这样做,他也不在乎。寻常人趋利避害,一听应劫,只怕早就躲得远远的。陆宴白不怕,他甚至极为难得地被勾起了些许好奇心。
没办法,尘世实在太过无聊。
而且他也正好有所听闻,散在各处的命魂珠有一颗好像就落在了执掌三危山的大妖度母阴司手中。
于是他去了三危山。
劫还没应到,他先遇见了一个小妖怪。
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开始就对她印象极为深刻。她穿着荼白色的衣裙,裙子上绣着月桂一样的花纹,发髻上绑着白绒球,风吹过,绒毛一摆一摆,与她笑起时眉眼弯弯的灵动模样十分相像。
那小妖怪似乎对自己隐蔽气息的术法很自信,但其实不说他,就是玄都观中随便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弟子来,都能一眼瞧出她拙劣的伪装。
其实他并不需要她领路。
要进山,方法很多。他既然能看得出虚空阵,就能找到入口。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没有缘由,也许只是觉得好玩。
和单纯天真的外表不同,她的小心思其实很多,脑筋也转得很快,无论步入怎样的绝境,都能很快适应并寻找出路。明明那么弱小又无力,活得像蝼蚁一样,随便什么人都能将她轻易碾碎,她却从不会放弃自己,哪怕前路渺茫。
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生命力,让陆宴白忍不住同她纠缠周旋。
会挣扎的猎物才是好猎物。不是吗?
他故意说一些话逗她玩,她的反应每次都让他新奇。她分明是害怕他的,却常常又忍不住将对他的腹诽呈现在脸上,明明狡诈又机灵,却总是装得很笨拙,懂得服软,又不是真的服软,阴奉阳违,总有些意想不到的奇思妙想。她对待世界的方式也让他觉得好玩。任凭谁都看得出世间对她的种种不公,可她却从不像世间那些庸人自哀自怨,只是不断地寻求生路。
轻盈,明亮,鲜活,又生机勃勃。
同时还捉摸不透。
陆宴白极为难得地对一个人感到有趣。
大概就是凭借着这点有趣,哪怕她身上有着许多难以解释清楚的疑点,哪怕她知道命魂珠,陆宴白也没有真的起过想除掉她的心。
尽管他只要稍加出手,就能轻而易举将这件事做到滴水不漏,不会引来任何麻烦。
不过还是算了。
他也好奇,这样弱小的异类,能够如何在这世间继续存活下去。
九曲地宫法阵破除,他如愿拿到了命魂珠,却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喜悦,反而还比不上与她相处的那两三日。
料理完后事,回到客栈,见到那只被她当做宝贝的小黄雀,他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她。当时他是想找到她带走的,可惜度母阴司胆子太小,封山封得太快,没给他机会。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她。
她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从前斗智斗勇的百折不挠,变成了一种唯唯诺诺的退缩胆怯。他看得出,她很怕他,但是和之前那种怕不一样,现在的更像是一种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对他避之不及。
他顿时索然无味,暗觉她也和那些庸人没什么两样。
都是被生杀欲念所掌控的凡人,无趣,乏味。
放走了她,进入房中,行藏道人却破天荒地给他布置了任务。行藏道人卜得那小妖怪会遇险,要他去救她一命。
陆宴白依言去了。无论如何他现在还是玄都观的人,行藏道人名义上的弟子,没有不应的道理。
他其实很早就找到了她,在她进入酒肆前。他眼见着那个邪道进去,明知她那点三脚猫工夫在那邪道面前不值一提,依然没有搭救的想法。她离开酒肆,藏入小道,红线道人紧随其后,他则跟在了邪道身后。
果不其然,她对上红线道人根本没有一战之力。陆宴白闲闲坐在树上,手撑着脸冷眼旁观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出手的打算。
虽然行藏道人要他救她,他却不怎么当回事。要回去交差,理由多得是,没有找到,或者是去的晚了,行藏道人也无话可说。
然而在实力相差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她却没有放弃微弱的一线生机,像在三危山时一样,她假意示弱,反手就生生刺瞎了那邪道的一只眼。
看到这一幕,陆宴白没忍住笑出了声。
血液中有什么东西流淌过,蠢蠢欲动着蓄势待发。
他久违地感受到了那种灵魂深处的兴奋。
他想她如果再强一点就好了。再强一点,她会是他很好的对手。
红线道人被她惹恼了,要虐杀她。在她将死的最后一刻,陆宴白拨动了锁魂铃。
他还是救她一命吧。因为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不,妖了。
有意思到,他实在好奇她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倒是这小没良心的,趁着他和红线道人斗法之际想偷偷溜走。不过也在意料之中。正是如此捉摸不定的行为,他才觉得她好玩。她不是玄都观那群只知温良恭俭让的傻瓜,这让他很满意。
他带她回去。不久前她明明还怕他怕得要死,等趴到他背上,没走多久她却睡着了,还睡得很香。
陆宴白觉得好笑,又有点无语。她发上的绒球垂下来,蹭到他的脸,痒痒的,千丝万缕的柔软浮现而出,心像飘了起来,沉不到底。
这种复杂的情绪,他从未有过。
回到客栈,一如他所料,爱做好事的行藏道人决定好人做到底,将这小妖怪送到盛京去。所有人都赞同这个主意,只有陆宴白在心底冷笑。在他看来盛京的情况其实并没有多好,充其量是换个安全的地方接着坐牢,和在三危山没什么实质的区别。
但他也懒得管。
反正不关他的事。
救她是一时兴起,他可没想好人做到底。
不过他发现了一件事,倒让他有了些隐隐的在意。
同样都是除妖师,她怕他,却不怕程南楼他们。尤其对程南楼,哪怕他们才见第一面,她看他的眼神,却充满了不合常理的信任与欣赏,被他不小心碰到时,她还会脸红。
陆宴白莫名有点不爽起来。
陆宴白一向知道这个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师弟有副好相貌,再加上性情温和,观内观外有不少小姑娘来找他表明心迹。陆宴白从来没留意过这些事,现在却莫名觉得他有点碍眼。
呵,真是个肤浅的小妖怪。
不光如此,她不肯告诉他的名字,却毫不犹豫告诉了程南楼。
这才是最让他不爽的。
他弯眼笑了起来,心头千回百转,杀意若隐若现。
手好痒。
如果可以,真的想杀了她。
事实上他有一百个理由应该这样做,可他偏偏就是不想。
算了,到了盛京她与他就没有关系了。
陆宴白懒得去探究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意味着什么,他随心所欲惯了,反正很多他想做的事,本来也没有道理。
然而他就是对她对程南楼的态度格外在意。
每每看到她对程南楼露出羞涩的表情,他的心中就会浮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躁动,似乎是想做一些事,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这种落不到底的感觉极为陌生,他不喜欢,又压制不下去。
所以尽管在遇到陈荣的那一刻,他就已洞悉他的身份和企图,却没有挑明分毫。他就是要让他们深陷囹圄寸步难行,让那个讨人厌的小妖怪知道,究竟谁才能真正地救她于危难之际。
但是他算漏了一点,他没想到陈荣会与阴长生有关,更没想到陈荣布下的是破晓阵。
差一点点,那个小妖怪就真的死在了里面。
他破阵而入的时候,满心都是杀戮的欲念,动的是一击必中的杀招,根本不给他活下来的机会。
毫无意外,陈荣魂飞魄散,死无全尸。
其他人都以为这是陈荣偷学禁忌的缘故,只有陆宴白清楚,是因为他。
他也是头一次惊觉自己对那个小妖怪或许有些不一般,甚至连生平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都不见了。如果不是陈荣本身就与死气有关联,他的身份怕是早已因这件事而暴露。
动用死气是大忌,一旦被发现,他的下场就和阴长生一样,成为整个盛京的公敌。他虽然不怕,但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他暂时还需要玄都观的资源来替他寻找命魂珠,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他冷静地审视起自己来。
他对那个小妖怪确实挺有兴趣,可是这份兴趣已然有点过了界,为了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他应该不动声色处理掉她。
理智是这么考量的,可他却依旧提不起一点兴致这么做。
原本之前陆宴白还想着一起将他们送回盛京也不错,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过了溪山就分道扬镳。
反正他们本来也不顺路。饶她一命,已算他仁慈。
她最好祈祷再也不遇见他。
其后的日子,他有意不与她独处,可就在他将要离开的前一晚,她竟然主动找到了他。
他那时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命魂珠,知道她来,他没有任何收敛的意思,任凭自己心意逗她玩,看到她那副明明很在意,却极力装作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他就觉得有趣。
而她来找他的意图,是为了他的符箓。
陆宴白气笑了。
这个傻子,她根本不知道她差点面临的是什么。她的生与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可是。
“在盛京我的符可是价值连城,想要我的符,你用什么来换?”
连他也没想到,自己想的是一回事,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回事。
“……这是我全部身家了。”她将她的那点破烂抖搂出来,小心翼翼挑出短剑,还真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这个可不可以留给我?我没有本命妖器,有了它至少可以防身。”
她目光盈盈地抬头,满怀期待。
在她视线触及到他的一刻,陆宴白心念微动,猝不及防的,那股沉不到底的躁动又来了。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了压制的想法。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她如今已空空如也的发髻上。不知为何,他总是对她之前戴着的那个白绒球印象深刻,可能因为那是见她的第一眼,也可能是,那真的很像她。
“就用那个与我交换吧。”鬼使神差,他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