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面前的小妖怪随着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陆宴白缓缓睁开了眼,金瞳倒映着四周,没有阴长生,也没有生魂阵,也没有杀不完的阴煞。他身处在一个安静得可怕的密林之中,参天古树虬枝盘曲,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湿土的清冷气息,与不久前污浊血腥的生魂阵形成鲜明对比。

    刹那间,无数纷乱驳杂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一段段,一幕幕。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的人是他又仿佛不是他。

    真好笑。

    他唇角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丝毫笑意,反而透着一丝嘲弄。

    他曾费尽心思,不惜承受反噬之苦修习禁术才得到的记忆,如今却以这么简单的方式就如此完整地呈现出来。

    而且远比他之前动用禁术所看到的更为真实鲜活,就像又亲身经历了一遍那段被禁制尘封的岁月一样。只不过对比从前他得到的那些零碎画面,这段记忆里多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有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来没有见过。

    小白雀。

    陆宴白摊开手。

    一枚铜钱静静躺在其中。

    他捏起铜钱抬头看,透过铜钱的方孔,一缕日光从中投了进来。

    应该是她。

    虽然模样不同,但他却莫名有种笃定。

    那种独特、总是在不经意间搅动他心绪的感觉不会错。

    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

    陆宴白没有回头,只放出神识感知,有一头体型不小的兽犬正畏缩地藏在阴影里,想靠近他,可是又不太敢,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陆宴白收回神识,漂亮的金瞳瞬间变回黑瞳。

    “过来吧。”他轻描淡写道。

    得到允许,那大家伙才敢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它体型大得惊人,站立起来足有三人之高,一身银白的长毛如同月华织就,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是织梦兽的本体。

    与先前在院落中见到的那些狂暴的绿荧分身不同,本体的织梦兽显得异常温驯无害。它是循着陆宴白身上的死气而来,那是它力量的本源,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织梦兽低垂着头,喉咙里发出示好的呜咽声。

    陆宴白目光扫过,一眼就看到它脖子上隐约浮现的一道暗金色符文烙印。

    这应该就是满月说的那个邪仙加持在它身上的封印。

    怪不得它会为她看守命魂珠。

    织梦兽并非凶残暴虐之兽,是被封印挟制才凶性大发,无差别攻击每一个靠近命魂珠的人。现在循迹而来,大抵是因为感受到了杀印的气息。那气息对它而言是绝对的压制,亦是唯一的希望。

    铜钱在指尖转了几转,陆宴白觑着对他俯首称臣的织梦兽,瞧清它眸中的乞求,笑了起来:“要我帮你?”

    织梦兽哀哀叫了一声,庞大的身躯顺从地俯下来,将兽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四只眼睛同时眨动,泛出晶莹的泪光,看起来可怜极了。

    但陆宴白不是满月,他不吃这套。

    “可以。”陆宴白收起铜钱,脸上的笑容也一并淡去,“只要你告诉我,梦里那个小妖怪是谁,我就帮你把封印解除。”

    *

    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斑驳树荫,洒落在满月的眼皮上。

    鼻子上若即若离,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扫过。

    好痒。

    满月打了个喷嚏,从深沉的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有一缕阳光穿过叶隙,不偏不倚照在眼睛上,她下意识抬手遮了遮。

    头好痛,就像被什么钝器击打过一样。

    发生了什么?

    满月晃了晃就像被灌了水一样滞重的脑袋。

    零星的片段闯入她的脑海。

    她好像……帮助小团子拿到了命魂珠,破开了生魂阵。

    那现在……她是从幻境里出来了?

    满月扶着有些疼的额头坐起身,正要打量四周,一转头,却发现有个人正闲适地斜倚在旁边的树干上,一条长腿随意地屈起,姿态慵懒,手上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根不知从哪儿薅来的狗尾巴草,正似笑非笑瞧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满月吓了一跳,什么都想起来了。

    幻境前,还有幻境里。

    回来了,都回来了。

    “醒了?”陆宴白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惊惶的眼神,挑了下眉。

    满月捂住额头,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十分想当场表演一个失忆。

    陆宴白弯眼笑起,语气淡淡的,细听却能听得出其中若有似无的威胁:“别告诉我你什么都忘了。”

    满月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腾的一下变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

    梦境里的事情还有抵赖的余地,这件事可没有。

    好在满月当时那样做的时候就想好了对策。她略略低下头,做出一副害羞又懊恼的模样,手指绞着衣角,局促不安道:“我那个时候以为,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一慌,所以才……才做出那么失礼的举动……对不起。”

    陆宴白不语,既没有表示接受,也没有立刻拆穿,仍只是好整以暇觑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不过……我知道妖人有别,你放心,我会默默将这份感情放在心里,绝对不会影响到你!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举起手发誓,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扑来扑去,看上去尤为真诚。

    陆宴白唇边的笑意却愈加明显:“你觉得我会是在意妖人有别的人?”

    “你……”满月被他这句话噎住,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回应。

    陆宴白倏然凑近了她,他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逼迫着她不得不直视向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满月呼吸一窒,只觉得有如实质的巨大压迫感笼罩下来,让她动弹不得。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语气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恶劣与试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既然如此,那我收你当妖宠好了。”

    这句话宛若平地惊雷,炸开了锅。

    满月当然知道,陆宴白这话并非异想天开随便说说。原著里就有不少达官显贵偷偷在后宅豢养妖宠,男女皆有,作为玩物或者炫耀的资本。有些是被强迫掳去,下了禁制,有些则是为了生存自愿依附。

    如今的世道,妖族凋零,人族兴旺,早没了妖的栖身之所,依附大妖是依附,依附凡人也是依附,甚至只要不是运气太差,遇上极个别的以折磨妖物为乐的变态,后者提供的庇护还更安稳些,至少不用费心卖命。

    原著中倒是没有明确提过陆宴白有没有这方面的特殊嗜好,可原著毕竟展现得只是片面,万一……万一他真有呢?

    她一向不啻于以最坏的角度来揣测他。

    满月脑子一片空白。她清楚如果陆宴白真想这么做,以他的实力和手段,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甚至连逃跑都是奢望。

    “我,我,我……”她无措地磕巴了半天,最后只小心翼翼挤出来一句没什么底气的话,“我是正经妖。”

    陆宴白被她逗笑了。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慢悠悠道,“所以你说喜欢我,果然只是在骗我?”

    满月登时警铃大作。

    “我没有……”

    陆宴白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抬得更高了些,迫使她更深入地迎向自己的目光。他指尖冰冷的温度,像极了冬夜里的寒风,透过肌肤,搅乱了她本就混乱的心绪。

    满月看着倒映在他眸中的自己,心神却微微晃了一下。在某个恍惚的瞬间,面前这张带着恶劣笑意的脸,似乎与幻境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奇异般的合二为一。

    但这错觉转瞬即逝,她很快回过神来。

    他们不一样,千万不要犯蠢混为一谈。

    她在心里冷静地告诫自己。

    陆宴白也察觉到她这片刻的走神,他隐约有点被忽视的不满,愈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痛得她轻蹙了下眉。

    “没有的话。”他视线下移,落到她柔软莹润的唇瓣,“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满月一怔,他已低下头,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咫尺。

    在这关头,满月却倏然反应了过来,她慌忙撇开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可能落下的接触。

    满月的心砰砰直跳。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间荡开。

    “你不是喜欢我吗?”陆宴白眉眼弯弯,看似在笑,但眼里却似有细碎的薄冰,“为什么躲开?”

    “我,哎,你……你不懂。”满月语无伦次。她手捂着发烫的脸,从他手上挣脱开,有意不去看他,“越,越是喜欢,才越不能这么做。”

    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发誓她绝对不会再这么干了。要问比阴奉阳违还要更难办的事,那就是假装喜欢一个人。

    而且还是假装喜欢陆宴白这种人。这和刀尖上跳舞没什么区别,一旦掌握不好那个度,等待她的下场只有万箭穿心。

    陆宴白唇边挂着冷冷的笑,看样子她不解释个子丑寅卯,他是不会放过她了。

    “你,你对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月亮。”满月手心里全是汗,面上却镇定得很,“对,白月光!白月光你听说过吗?神圣高洁不可侵犯,你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如果不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我肯定不会说出来的!总之,总之,你对我来说可远观而不可亵渎,我,我不配靠近你,不不不是你,是您,您……”

    她越讲越离谱,胡诌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简直是梦到哪句说哪句。

    陆宴白也不打断,只是含着一抹轻笑看她。

    说到最后,满月着实黔驴技穷了。她口干舌燥地停下来,直视着他,干巴巴地总结陈词:“总之……就是这样。你,你理解了吗?不是不喜欢,只是这种喜欢它,它要比普通的喜欢更为高尚,就像对偶像……额,榜样的那种喜欢。你懂吗?”

    别管他懂没懂,满月是真没招了。她破罐破摔,打算迎接他最后的审判。

    陆宴白倒是未置可否。他静静瞧着她,时间久到满月都开始感到不安起来。她正思索要不要再补救一下,陆宴白却弯起眼睛,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程南楼呢?”

    满月眨眨眼:?

    好端端提什么程南楼……

    这家伙该不会是程南楼深柜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满月就忍不住有点恶寒。

    陆宴白垂眸看着她,唇边的一抹笑似是而非,他的手指上移,在她的脸颊上停了下来。

    满月被他指尖碰触,差点没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会是想杀了她?

    不知为何,这个猜测没由来地浮现在她脑海。

    陆宴白却没动手,他只是捏住她的脸,笑意盈盈继续道:“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满月:……?

    什么时候的事?纯造谣啊!

    满月这下可不心虚了,她腰板也挺直了,眼神也清澈了,义正言辞道:“我对程公子只有欣赏,纯粹的欣赏。绝对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感情!”

    陆宴白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也没说信不信,就在满月以为他要放过她时,他又开口了。

    “那他和我,你会选谁?”

    满月:???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满月觉得这不是个正常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但另一方面直觉又告诉她,这个问题很危险,回答不好,她可能真的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当,当然是你,不,您!”满月眼睛都不眨一下,“你是我的白月光嘛,程公子如何能比得上。”

    陆宴白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想要从中看到她的心里去。

    片刻,他松开手。

    “记住你的话,如果让我发现你是在我骗。”他重新笑起来,这一次笑容明明更加温柔,却更让人不寒而栗,“我就把你做成人彘带在身边好了。也算让你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这个变态。

    满月心里快把他千刀万剐,面上却还得带着笑,点头哈腰,极近卑微:“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陆宴白看起来是暂时放过她了,满月却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毕竟这家伙脑子是真的有病,原著中几次骚操作她印象极为深刻,谁也不能笃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劫后余生的感觉还是让满月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她一刻不敢耽误,生怕陆宴白再提起什么不该提的,若无其事转移话题:“说起来陈仓他们还在密云城呢,我们得快点……对了,这是哪里啊?”

    提到这个,满月才发现一件事。

    他们并不在十夜公子的小院里,这当然是好事,可……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密林,日光被遮蔽了大半,看不清是什么时候。

    满月茫然了。

    这完全脱离了原著的范畴,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但祭祀的三大阵破了一座,好歹能多撑一段时间吧?

    陆宴白循着她的目光扫了眼周围,不紧不慢回答:“这里是十方城的边界,出口离这里不远。”

    满月奇了:“你怎么知道?”

    满月还昏睡的时候,陆宴白就放出纸人探查了四周。

    不过他懒得讲,只看她一眼,转身就走:“走吧。”

    话题跳跃幅度太大,满月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想救他们吗?”

    满月愣了愣,没想到这次他这么好说话。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跟上去:“那我们现在……”

    “去找那些人。”

    对这种事他倒是言简意赅得很,一点都不像刚刚那样。

    满月一边腹诽,一边追问:“十夜公子?”

    “自然。”陆宴白看她一眼,语带嘲讽,“十方城没有通行令出不去,你不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她是被人打晕了带进来的。

    ……不过这么没面子的事,她还是不要多提了。

    “你,你真的打算求救程南楼他们?”满月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陆宴白吗?

    陆宴白脚步顿了顿,他笑吟吟看向她:“不然呢?”

    满月对他的想法其实没错。命魂珠他已经拿到了,被困是程南楼他们自己的事,即便对着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也没有多少的同情心,陈荣那次就是明证,他虽然早就察觉他有问题,但也懒得提醒。

    他之所以这么主动,只是为了花妖手上情花毒的解药。

    对于满月的这种感觉,新奇,陌生,他不算完全排斥,却也没那么想再继续放任下去。

    虽然吻她的那一瞬间,他确实觉得就这样也不错,但理智回归后又是另一回事。

    早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他就将一切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了一遍。

    在他看来,他对这个小妖怪确实有点不一样,但更多是觉得她好玩有趣,这种感觉和他遇到喜欢的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尽管他至今也没遇到过让他喜欢的猫猫狗狗,但想来应该差不了太多。

    情况之所以变得失控,都是从情花毒那天开始。

    他认为是情花毒的作用才让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所以只要找到情花毒,他就不会被困在这种情绪中,所有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他承认最初是他小看了情花毒的效果,若非当时一时好奇,让她拔了情花,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除此之外,他还通过织梦兽得知那个邪仙拿到命魂珠和阴长生有关。这是不可多得的线索。他要找阴长生,势必得与那个邪仙交手。

    这些才是其中真正的的内情,不过她就不必知道了,反正最终的结果殊途同归。

    陆宴白扬了下眉:“怎么,你不想让我救他们?”

    “怎会!”满月连忙否认。

    她只是隐约觉得陆宴白另有图谋罢了。

    “他们是你的师弟师妹,你肯定挂心的。”满月道。

    “哦。”陆宴白索然无味应了一声,他移开眼,下一瞬,却毫无征兆地提起另一个话题,“那么我梦里的那个人,是你吗?”

    满月依着惯性刚要回答,却突然反应过来其中有诈。

    太卑鄙了……

    这和偷袭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和她谎称喜欢他可不是同一个数量级的。

    虽然在幻境里面,也有过美好的回忆,但满月并不认为那是和陆宴白的。在她心里小团子是小团子,陆宴白是陆宴白,他们两个并不完全一样,她分得清。

    而且以她对原著里陆宴白的了解,如果她真的承认,他非但不会感激,搞不好还会杀人灭口。

    毕竟那是他最为窘迫狼狈的一段回忆,怎么可能允许旁人窥探。

    她打定主意抵死不能承认。

    “什,什么梦?”满月眨了眨眼,这副样子乖巧又无辜。

    “我忘了,只记得有只小白鸟叽叽喳喳的很吵,打扰我睡觉。”他垂眸,笑意盎然,“不会就是你吧?”

    “怎,怎么可能,我可是很有素质的!”满月移开视线,“而且我也做了一个梦,梦里可没有你。”

    “是吗?”陆宴白眉梢微挑,他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话锋一转,若有所思道,“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妖身是什么?”

    满月心里咯噔一声。

    她面不改色:“兔子。”

    “真的吗?”他不信,“给我看一下。”^_^

    这就触犯到底线了。

    满月警惕地和他拉开些距离,有点羞恼:“说是兔子就是兔子,你,你看什么看,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给看就是在骗我。”^_^

    “……”去死吧混蛋。

    ……

    他们吵吵闹闹没走多远,寂静的树林极细微地有一丝响动,簌簌而动了下。

    两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窜了出来。

    一只犬妖身手矫健地落在了地上,他屈膝半跪,嗅了嗅四周的气味,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张望了下,才回头看向树上的同伴。

    他点了点头。同伴会意,转身便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林中,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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