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小妖怪随着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陆宴白缓缓睁开了眼,金瞳倒映着四周,没有阴长生,也没有生魂阵,也没有杀不完的阴煞。他身处在一个安静得可怕的密林之中,参天古树虬枝盘曲,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湿土的清冷气息,与不久前污浊血腥的生魂阵形成鲜明对比。
刹那间,无数纷乱驳杂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一段段,一幕幕。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的人是他又仿佛不是他。
真好笑。
他唇角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丝毫笑意,反而透着一丝嘲弄。
他曾费尽心思,不惜承受反噬之苦修习禁术才得到的记忆,如今却以这么简单的方式就如此完整地呈现出来。
而且远比他之前动用禁术所看到的更为真实鲜活,就像又亲身经历了一遍那段被禁制尘封的岁月一样。只不过对比从前他得到的那些零碎画面,这段记忆里多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有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来没有见过。
小白雀。
陆宴白摊开手。
一枚铜钱静静躺在其中。
他捏起铜钱抬头看,透过铜钱的方孔,一缕日光从中投了进来。
应该是她。
虽然模样不同,但他却莫名有种笃定。
那种独特、总是在不经意间搅动他心绪的感觉不会错。
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
陆宴白没有回头,只放出神识感知,有一头体型不小的兽犬正畏缩地藏在阴影里,想靠近他,可是又不太敢,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陆宴白收回神识,漂亮的金瞳瞬间变回黑瞳。
“过来吧。”他轻描淡写道。
得到允许,那大家伙才敢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它体型大得惊人,站立起来足有三人之高,一身银白的长毛如同月华织就,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是织梦兽的本体。
与先前在院落中见到的那些狂暴的绿荧分身不同,本体的织梦兽显得异常温驯无害。它是循着陆宴白身上的死气而来,那是它力量的本源,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织梦兽低垂着头,喉咙里发出示好的呜咽声。
陆宴白目光扫过,一眼就看到它脖子上隐约浮现的一道暗金色符文烙印。
这应该就是满月说的那个邪仙加持在它身上的封印。
怪不得它会为她看守命魂珠。
织梦兽并非凶残暴虐之兽,是被封印挟制才凶性大发,无差别攻击每一个靠近命魂珠的人。现在循迹而来,大抵是因为感受到了杀印的气息。那气息对它而言是绝对的压制,亦是唯一的希望。
铜钱在指尖转了几转,陆宴白觑着对他俯首称臣的织梦兽,瞧清它眸中的乞求,笑了起来:“要我帮你?”
织梦兽哀哀叫了一声,庞大的身躯顺从地俯下来,将兽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四只眼睛同时眨动,泛出晶莹的泪光,看起来可怜极了。
但陆宴白不是满月,他不吃这套。
“可以。”陆宴白收起铜钱,脸上的笑容也一并淡去,“只要你告诉我,梦里那个小妖怪是谁,我就帮你把封印解除。”
*
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斑驳树荫,洒落在满月的眼皮上。
鼻子上若即若离,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扫过。
好痒。
满月打了个喷嚏,从深沉的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有一缕阳光穿过叶隙,不偏不倚照在眼睛上,她下意识抬手遮了遮。
头好痛,就像被什么钝器击打过一样。
发生了什么?
满月晃了晃就像被灌了水一样滞重的脑袋。
零星的片段闯入她的脑海。
她好像……帮助小团子拿到了命魂珠,破开了生魂阵。
那现在……她是从幻境里出来了?
满月扶着有些疼的额头坐起身,正要打量四周,一转头,却发现有个人正闲适地斜倚在旁边的树干上,一条长腿随意地屈起,姿态慵懒,手上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根不知从哪儿薅来的狗尾巴草,正似笑非笑瞧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满月吓了一跳,什么都想起来了。
幻境前,还有幻境里。
回来了,都回来了。
“醒了?”陆宴白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惊惶的眼神,挑了下眉。
满月捂住额头,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十分想当场表演一个失忆。
陆宴白弯眼笑起,语气淡淡的,细听却能听得出其中若有似无的威胁:“别告诉我你什么都忘了。”
满月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腾的一下变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
梦境里的事情还有抵赖的余地,这件事可没有。
好在满月当时那样做的时候就想好了对策。她略略低下头,做出一副害羞又懊恼的模样,手指绞着衣角,局促不安道:“我那个时候以为,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一慌,所以才……才做出那么失礼的举动……对不起。”
陆宴白不语,既没有表示接受,也没有立刻拆穿,仍只是好整以暇觑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不过……我知道妖人有别,你放心,我会默默将这份感情放在心里,绝对不会影响到你!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举起手发誓,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扑来扑去,看上去尤为真诚。
陆宴白唇边的笑意却愈加明显:“你觉得我会是在意妖人有别的人?”
“你……”满月被他这句话噎住,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回应。
陆宴白倏然凑近了她,他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逼迫着她不得不直视向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满月呼吸一窒,只觉得有如实质的巨大压迫感笼罩下来,让她动弹不得。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语气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恶劣与试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既然如此,那我收你当妖宠好了。”
这句话宛若平地惊雷,炸开了锅。
满月当然知道,陆宴白这话并非异想天开随便说说。原著里就有不少达官显贵偷偷在后宅豢养妖宠,男女皆有,作为玩物或者炫耀的资本。有些是被强迫掳去,下了禁制,有些则是为了生存自愿依附。
如今的世道,妖族凋零,人族兴旺,早没了妖的栖身之所,依附大妖是依附,依附凡人也是依附,甚至只要不是运气太差,遇上极个别的以折磨妖物为乐的变态,后者提供的庇护还更安稳些,至少不用费心卖命。
原著中倒是没有明确提过陆宴白有没有这方面的特殊嗜好,可原著毕竟展现得只是片面,万一……万一他真有呢?
她一向不啻于以最坏的角度来揣测他。
满月脑子一片空白。她清楚如果陆宴白真想这么做,以他的实力和手段,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甚至连逃跑都是奢望。
“我,我,我……”她无措地磕巴了半天,最后只小心翼翼挤出来一句没什么底气的话,“我是正经妖。”
陆宴白被她逗笑了。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慢悠悠道,“所以你说喜欢我,果然只是在骗我?”
满月登时警铃大作。
“我没有……”
陆宴白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抬得更高了些,迫使她更深入地迎向自己的目光。他指尖冰冷的温度,像极了冬夜里的寒风,透过肌肤,搅乱了她本就混乱的心绪。
满月看着倒映在他眸中的自己,心神却微微晃了一下。在某个恍惚的瞬间,面前这张带着恶劣笑意的脸,似乎与幻境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奇异般的合二为一。
但这错觉转瞬即逝,她很快回过神来。
他们不一样,千万不要犯蠢混为一谈。
她在心里冷静地告诫自己。
陆宴白也察觉到她这片刻的走神,他隐约有点被忽视的不满,愈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痛得她轻蹙了下眉。
“没有的话。”他视线下移,落到她柔软莹润的唇瓣,“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满月一怔,他已低下头,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咫尺。
在这关头,满月却倏然反应了过来,她慌忙撇开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可能落下的接触。
满月的心砰砰直跳。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间荡开。
“你不是喜欢我吗?”陆宴白眉眼弯弯,看似在笑,但眼里却似有细碎的薄冰,“为什么躲开?”
“我,哎,你……你不懂。”满月语无伦次。她手捂着发烫的脸,从他手上挣脱开,有意不去看他,“越,越是喜欢,才越不能这么做。”
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发誓她绝对不会再这么干了。要问比阴奉阳违还要更难办的事,那就是假装喜欢一个人。
而且还是假装喜欢陆宴白这种人。这和刀尖上跳舞没什么区别,一旦掌握不好那个度,等待她的下场只有万箭穿心。
陆宴白唇边挂着冷冷的笑,看样子她不解释个子丑寅卯,他是不会放过她了。
“你,你对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月亮。”满月手心里全是汗,面上却镇定得很,“对,白月光!白月光你听说过吗?神圣高洁不可侵犯,你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如果不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我肯定不会说出来的!总之,总之,你对我来说可远观而不可亵渎,我,我不配靠近你,不不不是你,是您,您……”
她越讲越离谱,胡诌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简直是梦到哪句说哪句。
陆宴白也不打断,只是含着一抹轻笑看她。
说到最后,满月着实黔驴技穷了。她口干舌燥地停下来,直视着他,干巴巴地总结陈词:“总之……就是这样。你,你理解了吗?不是不喜欢,只是这种喜欢它,它要比普通的喜欢更为高尚,就像对偶像……额,榜样的那种喜欢。你懂吗?”
别管他懂没懂,满月是真没招了。她破罐破摔,打算迎接他最后的审判。
陆宴白倒是未置可否。他静静瞧着她,时间久到满月都开始感到不安起来。她正思索要不要再补救一下,陆宴白却弯起眼睛,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程南楼呢?”
满月眨眨眼:?
好端端提什么程南楼……
这家伙该不会是程南楼深柜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满月就忍不住有点恶寒。
陆宴白垂眸看着她,唇边的一抹笑似是而非,他的手指上移,在她的脸颊上停了下来。
满月被他指尖碰触,差点没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会是想杀了她?
不知为何,这个猜测没由来地浮现在她脑海。
陆宴白却没动手,他只是捏住她的脸,笑意盈盈继续道:“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满月:……?
什么时候的事?纯造谣啊!
满月这下可不心虚了,她腰板也挺直了,眼神也清澈了,义正言辞道:“我对程公子只有欣赏,纯粹的欣赏。绝对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感情!”
陆宴白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也没说信不信,就在满月以为他要放过她时,他又开口了。
“那他和我,你会选谁?”
满月:???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满月觉得这不是个正常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但另一方面直觉又告诉她,这个问题很危险,回答不好,她可能真的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当,当然是你,不,您!”满月眼睛都不眨一下,“你是我的白月光嘛,程公子如何能比得上。”
陆宴白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想要从中看到她的心里去。
片刻,他松开手。
“记住你的话,如果让我发现你是在我骗。”他重新笑起来,这一次笑容明明更加温柔,却更让人不寒而栗,“我就把你做成人彘带在身边好了。也算让你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这个变态。
满月心里快把他千刀万剐,面上却还得带着笑,点头哈腰,极近卑微:“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陆宴白看起来是暂时放过她了,满月却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毕竟这家伙脑子是真的有病,原著中几次骚操作她印象极为深刻,谁也不能笃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劫后余生的感觉还是让满月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她一刻不敢耽误,生怕陆宴白再提起什么不该提的,若无其事转移话题:“说起来陈仓他们还在密云城呢,我们得快点……对了,这是哪里啊?”
提到这个,满月才发现一件事。
他们并不在十夜公子的小院里,这当然是好事,可……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密林,日光被遮蔽了大半,看不清是什么时候。
满月茫然了。
这完全脱离了原著的范畴,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但祭祀的三大阵破了一座,好歹能多撑一段时间吧?
陆宴白循着她的目光扫了眼周围,不紧不慢回答:“这里是十方城的边界,出口离这里不远。”
满月奇了:“你怎么知道?”
满月还昏睡的时候,陆宴白就放出纸人探查了四周。
不过他懒得讲,只看她一眼,转身就走:“走吧。”
话题跳跃幅度太大,满月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想救他们吗?”
满月愣了愣,没想到这次他这么好说话。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跟上去:“那我们现在……”
“去找那些人。”
对这种事他倒是言简意赅得很,一点都不像刚刚那样。
满月一边腹诽,一边追问:“十夜公子?”
“自然。”陆宴白看她一眼,语带嘲讽,“十方城没有通行令出不去,你不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她是被人打晕了带进来的。
……不过这么没面子的事,她还是不要多提了。
“你,你真的打算求救程南楼他们?”满月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陆宴白吗?
陆宴白脚步顿了顿,他笑吟吟看向她:“不然呢?”
满月对他的想法其实没错。命魂珠他已经拿到了,被困是程南楼他们自己的事,即便对着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也没有多少的同情心,陈荣那次就是明证,他虽然早就察觉他有问题,但也懒得提醒。
他之所以这么主动,只是为了花妖手上情花毒的解药。
对于满月的这种感觉,新奇,陌生,他不算完全排斥,却也没那么想再继续放任下去。
虽然吻她的那一瞬间,他确实觉得就这样也不错,但理智回归后又是另一回事。
早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他就将一切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了一遍。
在他看来,他对这个小妖怪确实有点不一样,但更多是觉得她好玩有趣,这种感觉和他遇到喜欢的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尽管他至今也没遇到过让他喜欢的猫猫狗狗,但想来应该差不了太多。
情况之所以变得失控,都是从情花毒那天开始。
他认为是情花毒的作用才让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所以只要找到情花毒,他就不会被困在这种情绪中,所有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他承认最初是他小看了情花毒的效果,若非当时一时好奇,让她拔了情花,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除此之外,他还通过织梦兽得知那个邪仙拿到命魂珠和阴长生有关。这是不可多得的线索。他要找阴长生,势必得与那个邪仙交手。
这些才是其中真正的的内情,不过她就不必知道了,反正最终的结果殊途同归。
陆宴白扬了下眉:“怎么,你不想让我救他们?”
“怎会!”满月连忙否认。
她只是隐约觉得陆宴白另有图谋罢了。
“他们是你的师弟师妹,你肯定挂心的。”满月道。
“哦。”陆宴白索然无味应了一声,他移开眼,下一瞬,却毫无征兆地提起另一个话题,“那么我梦里的那个人,是你吗?”
满月依着惯性刚要回答,却突然反应过来其中有诈。
太卑鄙了……
这和偷袭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和她谎称喜欢他可不是同一个数量级的。
虽然在幻境里面,也有过美好的回忆,但满月并不认为那是和陆宴白的。在她心里小团子是小团子,陆宴白是陆宴白,他们两个并不完全一样,她分得清。
而且以她对原著里陆宴白的了解,如果她真的承认,他非但不会感激,搞不好还会杀人灭口。
毕竟那是他最为窘迫狼狈的一段回忆,怎么可能允许旁人窥探。
她打定主意抵死不能承认。
“什,什么梦?”满月眨了眨眼,这副样子乖巧又无辜。
“我忘了,只记得有只小白鸟叽叽喳喳的很吵,打扰我睡觉。”他垂眸,笑意盎然,“不会就是你吧?”
“怎,怎么可能,我可是很有素质的!”满月移开视线,“而且我也做了一个梦,梦里可没有你。”
“是吗?”陆宴白眉梢微挑,他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话锋一转,若有所思道,“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妖身是什么?”
满月心里咯噔一声。
她面不改色:“兔子。”
“真的吗?”他不信,“给我看一下。”^_^
这就触犯到底线了。
满月警惕地和他拉开些距离,有点羞恼:“说是兔子就是兔子,你,你看什么看,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给看就是在骗我。”^_^
“……”去死吧混蛋。
……
他们吵吵闹闹没走多远,寂静的树林极细微地有一丝响动,簌簌而动了下。
两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窜了出来。
一只犬妖身手矫健地落在了地上,他屈膝半跪,嗅了嗅四周的气味,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张望了下,才回头看向树上的同伴。
他点了点头。同伴会意,转身便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林中,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