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众人都往鬼域入口方向赶,宛如他们要追杀的叶茴出现在了那里一般。
怎么个事?叶茴悄摸藏在议事堂中,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躲在这最危险的地方。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方才离去的度表和尽雪迟早会返回此地,暗道。
随着鬼域弟子们都汇集在了入口,议事堂外暂时风平浪静,叶茴找准时机,正欲溜出议事堂。
突然感受到身后猛烈掀起的空气流动,“叶茴,哪里走!”
一枚银针御风而行,极速擦过她的耳下,削断叶茴的三两根垂落碎发。
不好,是尽雪!被她缠上,一时就走不脱了。
叶茴不愿过多纠缠,趁着尽雪离自己尚有些距离,打算抢先闪人。
“这份勾结,可是害死了你的父母!”尽雪放声喊道,注视着叶茴的身影迟钝了两秒,一切尽在掌控中般笑了笑,落到叶茴周身附近。
叶茴自知自己已经丧失最佳逃脱时机,索性先摁下逃跑的念头,抱起手,做出一副咬了尽雪诱饵的模样。
尽雪收看着她眼底混乱的慌张失措,得意满满地上扬嘴角,“你还觉得操纵全部的幕后者会是梁明庶吗?这分明就是历来夏枯府主事之人道貌岸然的证据!”
“当年,你的父亲叶斛察觉了这桩勾结,他侠肝义胆、太过正直,本想将这件事报给夏枯府处理,未曾想他所信赖的夏枯府,是这勾结的主谋之一,为他招来了灭门之祸。”
“叶茴,你难道不恨吗?”尽雪好奇地凑近,仿佛想从她一如既往平淡的脸上找出一条裂缝。
“你倒是不担心毒三老的死。”叶茴低下眼睑,瞥着在面前仔细观摩自己神情的尽雪。
忽然想起在久远记忆中的那个尽雪,不知缘由地尤其痛恨夏枯府的一切。
“那条老毒虫,我担心他干嘛?现在鬼域这人人出动,也只不过是害怕有人会威胁到自个性命罢了。别打趣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尽雪收起无果的视线,甩回一边倾泻的长发,嗔怪道。
“我知道这些真相。”叶茴淡淡地看向尽雪,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乐趣。
毕竟眼前这人,是在记忆里都快模糊的多年故人,当初没有给鬼域知晓的机会,就已先行一剑断了生机,也算得上她的一个小遗憾。
殊途同归。
父亲母亲的确死于正道同鬼域勾结的阴谋中,侥幸存活的小叶茴被鬼域之人捡走,企图培养一把对付正道的利刃。
只是,叶茴性子太犟,虽平日油腔滑调,任对谁都是卑贱的笑脸相迎,但在毒三老的毒窟惩戒里又能一次次靠坚韧的心智捱过,所以鬼域抱着“宁可错杀、也不漏杀”的心思,废了叶茴根基。
“什么?”尽雪怀疑自己耳朵。
“灭门叶家的凶手,我知道是谁。”
尽雪呆愣在原地,欲笑未笑似的有些佩服地看着她,“真能忍,可惜你的出身,注定了幽冥鬼域不可能信任你。”停下,考虑着措辞。
想了一会,单方面敲定这件事的性质,“这是鬼域的损失。”
“罢了,如今你别想逃!”话音刚落,突然发难。
叶茴措手不及,连忙眼疾手快地闪身躲开,尽雪早有准备的几根银针。
慌乱中,偏身躲开快准狠的针,却在站稳重新看向尽雪时,猛然承受住轻功迅速掠至眼前的尽雪一掌。
叶茴捂住心口,被对方的浩然内力弹出了议事堂屏障,背重重打在粗壮的树干上摔落,郁郁葱葱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不是说,并不在乎毒三老的死吗?”一口血涌至唇齿,硬生生被她憋回,死死盯着前方愈近的红色衣裙。
尽雪缓缓走出房子,睥睨着地上狼狈的叶茴,“同门之谊,难能可贵。”
扑哧。
“若是毒三老还没魂飞魄散,他听了你这话,不得拼着魂飞魄散的劲,也要捎上这份记忆投胎。”血色漾开,叶茴此时笑得比鬼域还疯。
“不必多说,安心受死吧。”尽雪的一招一式很是温婉,与她本人的心狠手辣截然相反。
她的武器是绣花针和绣花香囊,飞舞的银针一头由线拴着系在尽雪手指,翻飞的五彩线条在她手指的操控下宛如活了般,传达着主人的指令。
香囊中的骨粉会起迷惑心性的作用,随尽雪动作均匀散出,搭配足够细到一时难发现的银针,往往在被攻击者尚未摸清状况时,就已被夺去性命,好似凭空索命。
同时,也暴露了尽雪招式的最大漏洞。
——必须速战速决。
倘若拖到对方察觉银针存在,至少尽雪没法故弄玄虚了,还会砸自己杀人无形的招牌。
思索分走了叶茴的专注,高手间过招,一瞬的疏忽都极容易令一方大败。
一枚针即将刺入她的眼球,带着尽雪眼瞧着就要赢下这局的全力以赴,叶茴意识却偏偏好巧不巧地恍惚起来。
线条绷直,发出剧烈震动空气的鸣声,紧迫的气氛暂停在她与尽雪间。
叶茴揪住了相连的线条,随之那枚逼近眼球的银针软绵绵地失力垂落,叶茴捏住瞬间明朗的线,一头在她指尖,一头牵连气急败坏的尽雪。幸好不是红线。
她挑衅的眼神悠悠投向尽雪。
“叶茴,你!”不对劲,她扮猪吃老虎吗?很快冷静下来,总觉得叶茴能抵挡自己这桩事不可思议。
“很意外吗?”叶茴边说边蓄起力,内力凝于指端,绚烂的微弱彩色攀住线条,如同燎原的火苗快速地窜向尽雪,避无可避。
尽雪生生受了叶茴这一击,大伤吐血跪地,线条早已与她的手指合二为一,整得她此刻像极了主人被控制的提线木偶。
“你的藏拙居然骗过了鬼域众人。”一柄剑光,砍断了叶茴与尽雪间的线,清娘子怒火中烧的声音传入耳朵。
叶茴笑了笑,面向赶来的师父。她的身后汇聚了众多忠心不二的弟子。
“恶心。”清娘子厌恶地瞧着叶茴半笑不笑的面容,像是终于不用再装慈爱师父角色的轻松。
“没空陪你们玩了,别挡道。”
叶茴收起故意恶心清娘子的僵硬笑容,抽出锈剑,击溃众人合力的内力钳制。
剑身刺眼的光挑起三两簇内力,划瞎几人眼睛,树叶无风而动,叶茴趁众人惶然,不必恋战,快速往逃脱的入口疾行。
“慢着!清娘子。”尽雪喝住回过神来就要去追叶茴的人。
史无前例的郑重交代道:“现在是叶茴必定已有炼品阶段的实力,小心些。”
“炼品?!”
闻言,清娘子原本斩钉截铁追杀的眼神变得迟疑,不确定地来到尽雪跟前,“果真?”
尽雪捂住受伤的胸口,吞血咽气,“我没有必要骗你。方才我同她交了手。”虚弱地撑住,摇摇晃晃起身。
清娘子狐疑盯着尽雪动作,“谁知道你,万一你是想把疏忽叶茴实力的罪责推给我呢?”
“呵。”苍白面容的尽雪觉得嘲讽地转过身,不愿多说,顺势认下,“真聪明,这都被你发现了。”
“哼。”清娘子还是率着一众弟子往叶茴逃跑的方向追去。
“真的不信任我啊。”驻足的尽雪,忽然觉得自己像从没认清过清娘子似的傻瓜,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对虚情真意了无生趣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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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茴打散汇聚在入口处的乌合之众,顺利逃离出幽冥鬼域,目的明确地向堃浦城赶去,她务必得在追兵到来前,先联系上卜风山,然后一起离开。
“卜风山!”
她在一间已经支零破碎的客栈找到了卜风山,跳入其中,先是看到了男子手中紧握的青竹杖。
鲜血渲染,尖端滴落。
只消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叶茴二话不说,脱去锈剑剑鞘,并肩站在卜风山身侧,毫无惧色地直视对面虎视眈眈的正道中人。
“你就是,叶茴?”为首有人沉声问道。
她扑哧笑出声,暗中宽慰似的轻拍拍卜风山紧绷的手背,“怎么?我如此大名鼎鼎,竟有人还不识得我吗?”
“哼。”围剿者忽然如潮水般汹涌,前前后后包围起叶茴和卜风山,“不自量力,妖女,受死吧。”
一柄快剑不打一声招呼极速飞出人堆,直指包围中心的叶茴,身法如电,剑尖化作点点寒星,撕裂停滞的空气作响。
剑与剑相接,叶茴被逼退半步,又猛然向前震去,暂且化解这一遭。
但是很快又有人大喝着冲出,一个彪形大汉抡着一根镔铁长棍,舞得虎虎生风,横扫千军,卷起地上的断木碎瓦,不断压缩着叶茴的腾挪空间。
与此同时,方才的那柄快剑也再次加入,叶茴沉默对抗着实力不凡的两人,每一次格挡都发出沉闷而坚实的撞击声。
悠扬悦耳的琴音忽而突兀地响起,婉转动听,好似美娇娘凄凄切切地诉说绵绵情意,叶茴恍惚了几瞬,险些让那长棍砸中眉心。
她分出神,望见了藏身不起眼角落的琴手。
对方似乎也留意到叶茴的视线,十指快速翻飞,琴音不再柔软,铮铮如同号角声,化作无形利刃,冲击着叶茴的心神。
每下音波袭来,都能让她握剑的手微微发麻,眉心间泛出几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剑、棍、音律。“是三大门派:朝云、无影、妙法。”
那他们三人分别则是,吴十安、崔言,以及杜笙,在脑海中一一比对上名字和样貌。
真不愧为多年前最有望争锋武林霸主地位门派中的佼佼者,境界见长不只一点,叶茴缓缓直起腰,抹去唇边的一点血迹。
从严阵以待的人群里嗅到一丝见自己受伤而喜悦的轻松。原来你们,这么怕我吗?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手里的锈剑明明剑刃钝厚。
一时未有人进攻,叶茴瞥见卜风山已经趁乱走出了包围圈,稍稍安下心来。
“叶茴。”一道她绝对不可能认错的声音悠悠降落,给白热化的气氛带来了几划裂开的口子。
清娘子率领一众鬼域弟子到来,分走些一票正道之人对叶茴赤裸的仇视。
“诸位,此人该由鬼域来自清门户。”
意料之外,清娘子没废话多叙旧,干脆利落地翻剑,招招狠厉地对上叶茴性命。叶茴招架有余,闲庭信步似的游走于客栈中。
扑通。清娘子一剑捅穿本就堪堪支撑屋顶,瓦片和稻草稀里哗啦掉落,撑不住的屋顶嘭地一声塌下,差点伤到旁观的正道们,“喂!清娘子,你做什么?存心的吗?”
“抱歉,误伤。”
叶茴攒着得逞的笑容,细数此时师父脸上的难堪。瞧,就算鬼域低三下四的同正道示好,他们也未免会真正看得起幽冥鬼域。
清娘子当然知晓叶茴的意思,愤恨地瞪着实力大增的草包弟子,尽雪居然没有诓我,她如今竟真有炼品以上的能力!
“都让开,我来!”气吞山河的嗓门,一个削了发的和尚走出人堆,他没有武器,一双拳便足以。
动作大开大合,每下出拳都带着沉闷的破空声,拳头砸在客栈前的石狮子上,顷刻石屑纷飞,周围聚拢的人不自觉地都后退了些,让出一块足够他施展的空地。
王清玄,那个名字很是清秀的酒肉和尚,叶茴记得他。
酒葫芦挂在脖子上,看似醉眼朦胧,步伐却尤其诡异迅捷,总在刁钻的角度使出重拳,逼得叶茴不得不分神对付,震得她虎口发麻,手中锈剑嗡嗡作响。
吴十安、崔言、杜笙等人见状与清娘子一齐攻上。
一个接一个,难缠得很,叶茴无心击杀他们,却也被缠斗得生出疲惫。
战圈之外,一个拿着染血竹杖的瞎子忽然动了,世界与喧嚣隔绝,侧耳捕捉着战场上每一个声响,藏在兵器相接中的细微动静,喘息,抑或是运转内力的势头,寻找着……沸腾水面下的破绽时机。
就在王清玄的重拳即将再次轰中叶茴锈剑时,卜风山心神一动,手中的竹杖极其轻微的,点地敲了两下。声音微弱,几乎被周围轰鸣淹没。
“笃笃”。
一股微甜的、带着草木腐败气息的异香瞬间随声弥漫开。
香气初闻无碍,但只要吸入一丝,便觉胸口一窒,手脚竟有刹那的酸绵无力。
是毒!
清娘子最先反应过来。
叶茴也感受到这股香味的奇怪,悄悄瞥了眼人群之后的瞎子卜风山。体质原因,她无碍。
无视了身侧剑客迟滞的剑招,也放弃了抵挡那道力已衰的棍影,凝聚起五成的内力,灌注于手中的锈剑。
它发出一声低沉却震人心魄的嗡鸣,剑身上的锈迹仿佛活了过来,流动着诡异的血光。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带着决绝与惨烈气息的剑风,如同闪电,划向因毒影响而动作稍缓的众人。
众人瞬间倒飞出去,重重砸塌客栈的半堵残墙,尘土飞扬。
受伤者不计其数。
“卜风山,走!”叶茴趁机飞至卜风山跟前,抓紧他的衣袖,快速带着他一同离开。
临走时,叶茴回过头,在痛苦叫唤的正道中间,恰好对上了师父清娘子的瞳孔。眼神复杂,既有九分输给她的耻辱恨意,又有一分难以言喻的忌惮。
她微微一笑,不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