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何时

    “所以这个故事怎么样?”

    “虽然没听完,但是的确狗血。这种茶余饭后,类似谈资的故事编成册,绝对会吸引万千人争相抢购的。”

    叶茴很认真地鼓励道,以活了多年的经验总结。

    “好,多谢。”看向她,意味深长,一晃而过,拍拍叶茴,“你去睡会,我来守夜吧。”

    叶茴抻着懒腰起身,听闻雷声雨声,没有任何客套地让出了位置。

    次日早晨,湿答答的到处在阳光的暴晒下升腾起水汽,叶茴蹲在破庙外,看着一只癞蛤蟆跳过一滩积洼的水,跳进茂密的草丛,金灿灿的光刺啦她的眼。

    听到身后逐渐接近的脚步,她叼着狗尾巴草起身,抱手,歪头问云薏,“真要走?”

    云薏给了她两眼,说什么都要寸步不离地贴身搀扶着云苡,“不走,怎么替你治好卜风山的眼睛?”

    被脸色还有些不红润的云苡捏了捏手臂,“叶茴,他就这破嘴,你别在意。”

    又偏过视线,状如生气般对云薏说:“卜先生不计前嫌救我,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

    “好好好,你别生气。”

    叶茴瞧着对云苡没有任何法子的云薏,默默低头笑了笑,心说这小子也有今天。

    不过,一夕之间,云苡的成长,倒是她没想到的。

    “你…真的要我跟他们走?”

    卜风山落寞的声音传来,叶茴抬头看见他异于常人的眼睛,心莫名受了一戳。

    放轻了语气,“他们或许能治好你的眼睛,而且跟着我,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威胁。”

    我愿意……卜风山就要说出口,却被叶茴挡了回去。

    “这是我的心愿。”

    好吧,燃起的冲动退缩了,既然是你的愿望,那我自然会做。

    “放心,我不曾怪过你,隐瞒我你眼睛的事情。这本就是一件可喜的幸事。”

    卜风山的呼吸一窒,无形中仿佛有什么大石头落了地,“等我。我会来找你的。”

    叶茴宽慰着,拍拍他的后背。

    “对了,云薏。”光圈漏过层层树叶交叠,蝉在歪脖子树上叫唤,云薏闻声转过身,看到叶茴追到溪边。

    “养子叫什么名字?”

    云苡和卜风山均是不解。

    见云薏也只是注视着自己,她加了句,“你编造的故事里,那个养子的名字该叫什么好?”

    “远何时。”唇边勾过一抹犹如徒弟出师的满意笑。

    *

    皇帝游历归朝,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饶是叶茴再怎么分不清东南西北,京城还是人人都知、都向往的。

    依着人人的指引,一路做着劫富济贫、暴揍恶棍诸如此类的顺手事,偶尔也会想起那个死活不显现的游戏通关条件,盘算再次见到洛十洲,一定得问个解决办法。

    吊儿郎当地行走在丛林小路上,遮天蔽日的枝叶挡去了大半暑热,叶茴抄着近路往京城方向。

    估摸自己脚下踏着的土地已经所属京城,一路通畅无比,八成是也没人觉得有刺客敢走这条深山通道潜入。

    毕竟这片林什么毒蛇、猛兽比比皆是,而且极易因为躲避这些而迷路,但是叶茴不管七七八八,认定一个方向就没变过。

    什么拦路,砍什么。

    最重要的是,这条道不会时不时冒出几个喊着要取她命的人,像蚊子苍蝇一样烦扰。

    “啊,啊,啊!”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少年的惊慌失措,伴随一阵令人心悸的咆哮和重物撞击树干的闷响。

    这林子里怎会有人声,怕不是精怪所变。

    叶茴好奇地加快了步子,身形如狸花猫般悄无声息地向前探去。

    一片被踩踏得狼藉不堪的林间空地上,一头獠牙森然的庞大野猪正鬃毛倒竖地盯着前方,油亮的黑皮上沾满了稀碎的泥土和草屑。

    “来啊!我不怕你。”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背靠一棵粗壮的树,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衣服上面鲜红的痕迹,都在表现叶茴没来到之前的鏖战。

    少年手持着一柄剑,其上暗纹波流,盈盈缠绕上他体力不支的四肢,笃定的目光无畏地瞪着眼前发狂的牲畜。

    不是精怪,是凝丹?叶茴立马对少年体内的内力程度做出了判断。

    “罢了,谁让我心地善良,天生乐于助人。”她撩了撩自己一边飞扬的头发,立刻拔剑正经,身影如离弦之箭从树木后射出,随手捡了块石头弹向暴怒的野猪。

    “hello!”瞬间吸引了野猪的注意。

    少年惊讶的第一眼看到不知从哪窜出的叶茴,第二眼便是那道华丽多彩的剑光,以极快速度硬生生刺入了四蹄狂奔的野猪侧肋。

    好强!

    野猪痛得长啸,可这位侠士却没有趁胜追击,反而存起戏弄之意,有心耍着几乎失去理智的野猪。

    叶茴随野猪且近且退,锋利的剑刃划过厚实的皮毛故意收力,仿佛给野猪挠痒痒。一路后退的身姿灵动而云淡风轻,将野猪的杀意视若无睹。

    被遗忘在一旁的少年盯着叶茴不由出了神,她好像父亲,永远都运筹帷幄、不慌不忙。

    终于停下,叶茴遛够了它。

    野猪的口鼻喷着灼热的白气,赤红的眼睛凶狠万分地看着令它伤痕累累的叶茴,发出决一死战的低吼。后蹄猛蹬,庞大身躯掀起一股腥风,獠牙如无常弯刀,誓要与眼前的人类玉石俱焚般。

    叶茴不退反进,在野猪即将撞上她之时,身体瞬即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面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獠牙的攻击。

    同时,挥动锈剑,砍向野猪冲锋时暴露出的脆弱脖颈侧面。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响起,锈剑深深贯入野猪粗壮的脖子,浴血的剑身果断偏转半圈,斩断了许多。

    叶茴跳落在地,锈剑在她手中。

    野猪的身躯带着惯性往前踉跄几步,便轰然倒地,鲜血如同泉涌,很快染红身下的落叶,赤红的眼睛迅速失去光彩。

    叶茴顺着野猪没瞑目的视线看去,不远处的山丘上居然还有几只年幼的野猪崽子。

    怪不得如此凶猛,原来是为了护崽,她想道,走近好像呆傻了似的少年,责怪道:“为什么要杀这位母亲?”

    “不是不是。”少年猛地回神,连忙摆手,生怕叶茴误会自己心地不善,“是它先莫名攻击我的。”

    “那许是你无意踏进了它的领地。”有些惋惜。

    “侠士!多谢侠士救命之恩,您怎么会在这林中?”

    叶茴故作发愠,搪塞过去,“若不是我心血来潮,闲逛此处,你小子今日可要非死即伤。还不速速报答报答你的恩人。”

    认出了少年全身上下均是不菲的绫罗绸缎,定为有钱人家的少爷。

    “那是一定!”少年果然很仗义。

    一腔未经世事的侠肝义胆。

    头顶一道一道划过面容的影影绰绰,阳光晒得一切都发烫,叶茴张口想问还有多少距离,却意识到自己还未问过少年的姓名。

    “应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远何时。”绿荫下,少年笑容赤忱。

    叶茴愣了几秒,在少年困惑看向她之前,紧急管理神情,“哈哈,好特别的名字。”

    远何时?

    还真的有这个人。

    难道连同那个故事,都是真的?

    跟在蹦蹦跳跳的远何时身后,叶茴嘀咕着思索,脑海中忽然冒出临别时,云薏的那一抹稍显诡异的笑容。

    不对劲,尤其是经如今细细琢磨过来。

    若故事是真,那个人前人后不一的武林盟主就只能是……洛十洲?叶茴皱眉,打心眼里怀疑真实性。

    这未免不是一个针对我和洛十洲的离间计。

    云薏此前一直都是梁明庶的人,他会仅仅因为报恩而真心选择我吗?而且那晚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也相当奇怪。

    倘若梁明庶真的不信任云薏,又何必由他来我身边,早早除去云薏不就得了吗?

    “叶茴姐姐,快跟上我!我们马上要到人多的集市啦,然后再拐两个弯就能到我家啦,我给你准备京城的各种美食。还有介绍我爹,他同你一样,是武林高手!”

    对,叶茴思绪越想越通透,应付着远何时的热情,却还是暗下不得不防的打算。

    去探探他家,有没有故事里的荒败院落。

    毕竟她曾因轻信,吃了好多没必要的亏。

    但我是相信洛十洲的为人的,我与他也曾在游戏中一同闯荡江湖,加之非同寻常的现实伙伴关系。

    叶茴简直觉得,洛十洲于自己就是无血缘亲人一样的存在。

    岂是他人可疑的一两句,就能挑拨。

    “就是这!”少年雀跃的声音挤入叶茴思绪,她稍稍抬眼,看见眼前的雅园。

    山水景秀,美观雅致,是个七进七出的大宅子。

    “管家老伯,快去备美酒佳肴,我要款待我的恩人。今日是她救了我!”远何时逮住庭院中的一位中年人,兴致勃勃地说。

    刚跨过门槛的叶茴看向他,礼数谦逊地点头示意,得到中年人的回敬,“阁下是?”

    “叶茴。”坦荡非常。

    若这雅园真有什么猫腻,那么不管有无隐瞒姓名身份,都无济于事。何况,叶茴也并不打算避什么杀身之祸。

    “叶侠士,既然是我家少爷的救命恩人,那美酒佳肴自然管够,烦请稍等片刻。”中年人似乎不知道她是幽冥鬼蜮中人。

    叶茴客气地笑了笑,“有劳。”

    早已跑出几米外的远何时忽然走近她,极其不见外地牵起她的手,“对,我先带侠士逛逛我家。”

    呵呵,真是可怕的e人。叶茴一路被拽着走。

    “你……先松手。”她实在无心景致,沉浸在自我天地中的孩子手劲没个轻重,被拽住的手腕红了一圈。

    挣脱出束缚,趁远何时小嘴重新滔滔不绝前一把捏住,“安静!”神态风姿都像极了这孩子的某个长辈,“如此心浮气躁,想来这便是你打不过野猪的缘由。”

    这并无根据的话自叶茴口中说出似乎格外有信服力,远何时闻言顷刻缄默安静,亦步亦趋乖巧地跟在她身边,注视自己的瞳孔里仿佛满是敬仰的星星。

    饭后,终于打发走了狗皮膏药似的远何时,叶茴独自一人借逐渐昏暗的夜色掩饰,快速游走在整座雅园中。

    仆从侍女无一例外,个顶个的高手。

    远何时要介绍给她相识的“爹爹”,晚席间没有出现,似乎不巧出了远门。

    小子念叨了半天,倒硬是勾起了叶茴的好奇。

    穿过灯火通明的房子,她如同一只渡鸦,掠过屋檐上的天空,俯瞰着明亮中的人们各司其职。

    有几处,特别暗。

    叶茴仔细观望着这些重点可疑之处,辨认一地是白天走过的小桥,一地是闲置蒙尘的客房,一地是……

    没一会儿,她收起目光,选定了一个方向飞身而去。

    棕褐酥脆的满地叶片,像随处可见的地雷,叶茴不动声色地挪开脚,留下一摊踩碎的树叶碎渣,垂落的柳条乍一看如同摇晃的手脚,像似锋利的树干上插了一个人。

    流经到此处附近的池水都发了臭,借着还没完全黑暗的夜色,叶茴看见漂浮堆积的各式水草,阻碍了水流的流动,以致渐渐形成一潭格格不入的死水。

    荒败院落,眼前景象就差把这四个大字贴在叶茴脑门上了。

    进行得太过顺利,心中莫名其妙打起鼓,隐隐之中仿佛正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向她袭来。

    叶茴潜意识里: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茴姑娘,稍安勿躁。”突兀响起的不男不女声音,把注意完全不在周围的叶茴吓一大跳,险些瞬间拔剑出鞘。

    瞥见侧后方一片宫中公公服饰的衣袂,她怒骂了句十几里之外怡然听曲的梁明庶,很快尽数削去眉目间受惊吓后的表情,一脸死板平淡,“叫你家皇帝滚。”

    来人面对她的出言不逊,居然只是淡然笑之,例行公事般,“叶姑娘,请前去与故人一叙。”

    叶茴是什么性子,她岂是那种轻易被拿捏的人。

    “爱……”话到嘴边,想起这人可以令自己毫无察觉地出现在身旁,心眼过了过箭在弦上的喉咙,“爱去!呃,故人一叙。”

    对方一直是一脸微笑的样子,似乎早有预料叶茴会因为避免打斗暴露而答应。

    “阴险,和梁明庶一模一样的阴险。”

    “你说什么?”轮椅扎碾过地面的动静渐近。

    “和梁明庶一模一样的英俊帅气。”叶茴笑着转身,满脸狗腿般的殷勤。

    他身后推着轮椅的知汐见状冷哼了一声,目光依恋地落在梁明庶的后脑勺上,想不明白主子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的原因。

    “还是一样的花言巧语。”梁明庶拄着拐杖,在知汐的协助下一点点从轮椅上站起,然后慢慢地靠近叶茴,在她有些惊奇又没那么关注在意的视线中故意吓她,“这可是一件鲜为人知的秘密,知道的人要么是我的心腹,要么已成了死人。”

    知汐惊喜地抚上腰间的短刃,时刻为杀掉叶茴做准备。

    严阵以待了几分钟,突然看着叶茴平白无故地大笑起来,她冲主子说:“我们之中,有一个人相信了你的威胁。”

    然后就是主子让自己退下,他的语气里多了些嫌弃厌恶的怒气,知汐黯然。

    “既然是与故人一叙,你觉得除了我还会有谁?”

    梁明庶笑而不语,重新向叶茴展现笑颜。

    一丝一丝的邪气与阴湿化为藤蔓,爬上叶茴的脚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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