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台上的晚风吹得四面倾泻而下的白纱猎猎振飞,四方台上放着的是可遇不可求的珍馐与佳酿,叶茴却没有太多心思陪梁明庶猜谜。
“叶茴,好久不见。”
直到这一道声音自连通凉台的走廊处响起,她望见端着一碟葡萄的洛十洲缓缓靠近,瞬间忧愁尽散、眉开眼笑。
梁明庶瞧叶茴的变脸啧啧称奇,好像吃醋的小媳妇似的挖苦道:“洛兄,她还真是在乎你。”
洛十洲放下碗碟,郑重其事地回答,“陛下,您折煞我了。”
叶茴觉得这一幕好生别扭。
洛十洲对梁明庶的俯首称臣程度,有些超出她的预想。不过叶茴不知道这是不是洛十洲为了迷惑梁明庶的有意装模作样。
毕竟,她曾经在鬼域,装孙子蛰伏了多年。
“不尝尝吗,叶茴?这些可都是朕特意为你准备的。”梁明庶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堪称工艺品的点心,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叶茴蹙眉推开,风勾起她脑后的发丝,撩拨得耳垂酥酥麻麻,“有话快说,别耽误我时间。”
梁明庶又固执地挑选了几样菜品夹入叶茴碗内,见她始终不为所动,只得停筷,拿起桌边小布擦了擦手,态度耐心非常,“经上次一别,你我又是许久未见,怎么就对我如此不耐烦呢?”
“知道我烦你就好。”叶茴呛道。
噼里啪啦的无形闪电谁也不让谁地出现在她和梁明庶视线间,对峙得正起劲时,洛十洲慢悠悠的嗓音突然挤入,“叶茴,尝一口这颗葡萄罢。”
她一怔,垂眸看见快送至唇边的绿莹葡萄,似乎是为了让梁明庶更生气般,叶茴低头衔走这粒饱满圆润的珠子。
“嗯,好吃好吃。”
洛十洲似是没察觉到一旁梁明庶的吹胡子瞪眼,满脸体贴的笑容,收回触碰到叶茴唇瓣的指尖。
“你们!”梁明庶气结,一把抓起桌上盛放葡萄的碟子狠狠往洛十洲的那边掷,居然还看见了叶茴眉目间的淡淡可惜。
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明知是叶茴有意激怒自己的情绪。
“我今夜找你来,是想同你说明我的计划。”抖一抖衣袖,视线尽量不往桌上洛十洲往叶茴嘴里喂的一筷一筷上落。
“你的计划?”叶茴快速咀嚼完嘴里的食物,“你的什么计划?”
“关于你自鬼蜮离开后,被多方势力追杀的计划。关于你我之间如何合作共赢的计划。事成之后,你享你的荣华富贵,我拥我的庙堂之高。”梁明庶的语气渐渐染上蛊惑之意。
叶茴越听越疑惑,摸上腰间红穗把玩,百思不得其解,“展开说说?”
梁明庶见她好似咬钩,莞尔一笑,“很简单,目前我的大局已成,你距离你的荣华富贵只差最后一步。”
“尽情地屠戮那些妄图杀你的鼠辈,无论鬼蜮还是正道。”
闻言,叶茴下意识瞟了眼在座的洛十洲,发现他仍旧神色专注地剔除着碗中的鱼刺,置若未闻。
然后轻笑看向势在必得的梁明庶,“我又何必,愚蠢地做你的这把刀?”
“你说的荣华富贵,你确定能吸引我替你卖命吗?”
“不能。”显然她的这个反应,是在梁明庶的预料之中,风卷动台上猩红的狷狂火苗。
“但……他们,可都是你的灭门之祸。”
执杯浅啜,杯中漾开的涟漪波动了叶茴映入其中的黑白分明眼睛。
“幕后推手,果然就是你。”
“故意让段楷泄露消息,引我去幽冥鬼蜮,是希望我替你杀光所有知情你与鬼蜮有勾结的人。”
“而后对天下正道武林中人,散出剿灭我这个鬼蜮余孽的消息,引得多方势力争相出动,却不知他们的主子是送他们去死。”
“幸好,我懒得杀人,不然还真在冥冥之中遂了你的愿。”
“是啊叶茴,你怎么就不杀了他们呢?”梁明庶端详着手里的杯子,无比忧愁地叹道。
“倒不如说说,你为什么选我?”
“自然是因为你厉害,而且无论鬼蜮、正道,你与他们都有不共戴天之仇,最关键的是你不受控,是一把为我肃清江湖最绝妙的剑。”
“哈哈,多谢多谢,当今皇上的谬赞。”叶茴挺开心。
“但我昔日旧友仇家都已故去,再掀江湖风雨,对我又有何意义?”
“什么东西?”梁明庶懵圈,可女子神情充满了走心的真诚。
洛十洲见缝插针地喂了一口方才刚剔好的鱼肉给叶茴。
梁明庶瞧着他们眉目传情,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脾气又一次汹涌翻腾,气愤地“啪”一声拍桌,拿起拐杖走到凉台边独自吹风冷静。
叶茴其实也感觉这晚的洛十洲特别奇怪。
之前配合他是为了恼怒梁明庶,现在目的已经达成,便笑着推开了他后面的殷勤投喂。
瞧着他被拒绝后失落的模样,脑中莫名跳出了两个字——“绿茶”。
“嘿。”趁梁明庶没留意,偷偷拽拽洛十洲的袖子。
看他黯淡的眸光瞬间亮起,炯炯地盯向自己,叶茴继续压低嗓子说:“你不知道触发通关条件的契机,那你知道怎么查看有无达成通关条件吗?”
虽然问题有些离谱,因为一般来说一个游戏若达成通关条件,便会自动跳出提醒,但是根据上一次进入游戏的经验,《通关狂徒》并不会,大概也是这游戏的另外不足之处。
她可没忘记当时,只要“1000”的额度,愣是不知不觉完成了“100000”都没有通关提示的震撼感。
眸光闪烁,满怀期待的眼神一点点寂静下来,洛十洲犹犹豫豫,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叶茴。
“洛十洲,你去替朕取一件东西来。”梁明庶的这句吩咐好似天降神兵一般救了他,匆匆告别,转身离去。
叶茴只能懊恼地目送他渐渐消失不见。
“梁明庶!你故意支走洛十洲,想做什么?”
皇帝冷哼一声,坐回叶茴身边,“还真是胆大妄为,竟敢直呼朕的名字……”不怒自威地凝视了她几分钟,又忽然破威为笑。
“所以朕是真的喜欢你。”顾左右而言他。
哎,别!
“听说你来朕这前,在雅园的荒败院落那,那就去看看吧。”
“去看看,再考虑与我的合谋。”
*
“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人选。”
“您还是歇歇吧。”
叶茴又重新站在那一地的枯黄落叶中,想着梁明庶最后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似乎很笃定,等到自己探查完这片荒败院落后,就会同意与他合作。
夜幕下,偶有猫头鹰飞掠过头顶,发出危险狩猎的叫声,黑影匆匆忙忙盖过月亮的倩影。
叶茴反而有些迟疑。
心中不知在害怕什么。
此前察觉的暗处推动的大手,不是梁明庶,抑或说,他只是这双大手演出来的表象,火集众人视线,美美将真正的幕后隐藏。
究竟是谁,能把当朝皇帝做成傀儡?
这不仅仅是游戏给叶茴的感受,更是以这段记忆为底的过往曾经,有一个心思深沉之人藏在全部之后,暗暗摆布着所有。
而叶茴作为原本的局外人,不知不觉中竟卷进了关键的涡眼。
如今进展的故事已经不再按叶茴的曾经为剧情,那就只能是……洛十洲的回忆。
洛十洲?
种种事件,似乎都在向她诉说洛十洲并非如她认识的那样简单无辜。
“难道在游戏里,重要人物会生出自己的意识吗?从而改变原本的走向。”就像有些小说中,纸片人的意识会觉醒一般。
“可他们抹黑洛十洲的意图是什么呢?”叶茴头痛,觉得自己有点疯魔了,竟然信如此荒诞的事吗?
“又或者是自己的来到,让原本洛十洲记忆中的故事诞生了另外的可能?”叶茴想不明白,小心地握紧剑柄,决定还是凭自己的判断为准。
走入院落中,脚下脆叶嘎吱嘎吱的声响,更像是她不得不面对的心绪不宁。
断壁残垣的半截假山在一缕一缕残存的光线下,投入扭曲怪异的影子在停滞的池水里,枯藤爬满了废弃的门楣和墙壁,空气中弥漫着困顿于此的尘埃和池水的腐臭气息。
叶茴一个人像无声的影子,踏上半米高杂草遮挡住的走廊,向院落几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最深处走去。
不知何时,走进了一处已经没有顶的房屋。无声无响的网罩,随两边的墙壁越来越窄宛如逐渐收口,兜住了闯入者。直到叶茴能察觉到,这是个形似三角形的大房间。
那此刻她前方的三角尖头处,会不会就是云薏故事里那道暗门的藏匿点?
叶茴往前走,夜色加上渐重的雾气,颇影响她观物的视力。
腐朽的家具东倒西歪,像最小化的陷阱,却屡屡惹得叶茴中招,没一会就得停下,捂住贸然撞痛的膝盖或小腿龇牙咧嘴,蛛网层层叠叠,时而也会糊上叶茴的眼或嘴。
“呸呸。”右手始终虚按在剑柄上,学会放慢脚步,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地面,避开那些松动的木板和拦路虎似的家具。
终于感受到两侧的墙壁越发逼近。
闭塞狭窄的空间前,叶茴摸到了一把奇怪的雕花木椅。
特别空旷的身后,目光所及之处的庞大昏暗,像被逼进了逼仄的角落,与世界的其他断联,任由未知的孤寂攀咬她,遗失安全感。
偶尔漏下的月光能勉强照亮漂浮的雾,似乎越来越厚实,已望不见自己来时的走廊。
叶茴尝试推动面前沉重的木椅,纹丝不动,显然不是暗门机关,“纯粹是摆设吗?”
手指沿着冰冷的墙壁一寸寸摸索,指腹感受着砖石的纹理和缝隙,试图找到一丝松动的可疑。
屋顶塌陷的底下堆积着厚厚的瓦砾和碎木,叶茴小心拨开,下面却仍是坚硬的地基。
这里除了那把雕花木椅没有别的东西,所以她推测机关会在脚下地面,可将近一刻钟逝去,叶茴还是毫无头绪。
周围环境堪称静寂,只有晚风灌入的呜咽,以及自己细微的呼吸声。
不过叶茴已经不再忐忑,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不对!谁说这里只有一把木椅的。”叶茴向后望见了浓雾丛中,东倒西歪的各种家具。
目光最终落在一张木桌下的深色地毯上,明明木桌已经被虫蛀得仅剩下坑洼不平的一半,但是木桌下的地毯却没有任何损坏痕迹。
叶茴拔出锈剑,挑开超出木桌范围的地毯其余部分,发现它掩盖的地面要比其他地方的稍稍隆起些许。
“机关能如何藏匿呢?”她全神贯注地研究着,左脚为了支撑蹲下的身体,下意识向后挪动了半步,踩在了原本位于地毯边缘的石板地面上。
咔哒。
一声异常清晰的机括咬合声,在静寂的附近响起。
叶茴瞬间腰身发力,如同受惊吓的猎豹,不忘竭力地往右侧弹射出去,同时手中的锈剑在身前快速地舞出一片防御的残影。
“铮!铮!铮!”三枚暗器钉入地板,叶茴站定身姿,心有余悸。
恢复安静的周围,变故却又陡生。
“唔。”一股尖锐冰冷的剧痛,一霎时在右肩后侧炸开,随即是灼热的麻痹感,强大的冲击力带着叶茴的身体朝前踉跄了半步才稳住。
“轰隆隆……”与此同时,前方雕花木椅旁的墙壁发出沉重的摩擦声,一道暗门缓缓地打开在她的眼前。
叶茴顷刻脸色苍白,咬牙吃力地拔下了扎入血肉的乌黑短箭,无视其上浸润的毒药,一步一步踏入了黑黢黢的暗室中。
石门在身后轰隆隆地关闭,叶茴却一时没了找暗门时的心无旁骛。
暗室里真的困锁着一个女子吗?
若是这一切真与云薏讲的那个故事分毫不差,她又该如何开口询问洛十洲?
故事里的那个武林盟主,真的是他吗?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的一切即将迎来最后的坦诚,而叶茴早难独善其身。
“你不是他,你是谁?”不等叶茴再犹豫片刻,漆黑的暗室深处便抢先传出了一道女子声音,主动回答了叶茴的第一个疑问。
“叶茴。”
对方似乎是听到她同为女子的缘故,再开口时语气柔和了许多,“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你怎么会进到此处?倘若是误入,就赶紧离开。开门的关窍在正对你后脑的石壁上。”
得来全不费工夫。叶茴转身确认好随时离开的筹码。
空气里好像涌动着一丝女子希冀碎裂的叹息。她仍旧期待有人会救她,虽然已经被消磨得仅余一点点,叶茴心想。
可如果真按云薏的故事来算,女子生下的孩子远何时如今已十五、六岁,所以她至少……
在每一次暗门开启声后,生出希望,又落空了十五年。
“不,我是来救你的。”不管真相怎样,这位女子的自由,叶茴管定了。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和身份吗?”登时,叶茴感受到死水一般的空气中久违流转的善良激动,以及翻江倒海的警惕和敌对。
“夕城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