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个数十年的谜团,忽然之间,就那般破了,却破得她一片迷惘,无所适从。
阿秋道:“瑶姑姑的确是司马家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您若一直就将重剑练下去,一样会有如今成就。您半途改入上官门楣之后,……”她踌躇着,将话说得更委婉了些,
“当日巷中相遇,您使剑相助阿秋脱困,兰陵堂主人便曾经批评道,这似上官剑法又不似上官剑法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正是万俟清一眼看见司马瑶剑法时的点评,显是大不以为然,有画虎不成类犬之意。
“我猜测,也许上官剑法,本就不是那般的合乎您的禀赋天资。”
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修习上官剑法,却总是难有起色,最终只落为了一般的使剑高手,却无法攀登武者巅峰。
这与她当初拜入上官门楣时的设想,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阿秋听得司马瑶木然的声音响起道:“所以你的意思,若我当初的目标是剑道成就,那么一开始就不应该那般大费周折的进入上官家。”
阿秋心想,可不就是如此。以她见识千百神兵的经验,每种兵器都有其特定性质,而有些人的禀赋似乎天然便会与某种兵器相契,改从其他路径,发挥不出她原本实力的一半。
但这也就是理论上如此说,而亲眼见到落差如此之大的,她平生所见,也就是司马瑶这一个活生生的案例。
但她口头上,却是委婉地道:“当然……前中书令大人那一剑,自然坚定了您的道心。而进入上官家之后的摒弃外缘,日夜修习,亦是您拥有如今成就不可或缺的机缘。”
她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明眼人却都能听得出牵强。如司马瑶、上官玗琪般的天生剑手,无论身处哪里,均不会放弃习剑,因炼剑即是炼人,她们早已将剑道视为实现自我的唯一道途。
司马瑶却并没有听见她的话,她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地道:“所以,他一开始便明白其中道理,却没有阻止我任性而为,非要嫁入上官家之举。”
阿秋未听清楚她的话,问道:“他?那是何人?”
司马瑶终于再度向她瞧来,道:“自然是中书令大人。”
司马瑶在向父王司马骏发出最终警告后不久,便得到了回应。
这一次倒不像上一次。上一次拜师的提议最终拖着不了了之,明知上官谨不同意,司马骏顾及面子,故没有在女儿面前提下文。还是武帝司马炎无意间告知了司马瑶结果。
这次向她转述结果的,却仍是她的皇兄司马炎。
司马炎召宗室亲族入宫侍宴,并在席散之际,单独留下了她。
他似是唏嘘地道:“瑶瑶啊,一众兄弟姐妹中,朕原本以为你可以陪朕最久,谁想你也终于要出嫁了。”
她当即心头突然一跳,知话出必非无因,而定然有了眉目,便即含糊地道:“若无皇兄许可,我又怎能出嫁,还不都是皇兄一句话的事情。”
司马炎似笑非笑地瞧她,道:“你在朕面前装得倒乖,我听皇叔说,你在他面前却是以死相逼,咬死了非要嫁去上官家,逼得他也不得不来找朕设法,跟中书令讨人情。”
司马瑶听得“中书令”三字,已是心头剧震。一恍惚之间立即明白,司马骏既不能将自己要挟他、逼得他节节败退的那番利弊分析,公之于任何人,故此便用了从古至今父亲最好用的借口:女儿以死相逼他也没有办法,求陛下成全。
但司马瑶此刻也管不到这些,她关心的是结果。
她迟疑地道:“那……中书令大人如何说?”
司马炎叹了口气,道:“他当时没有立刻应允朕,只说回去考量。昨日,他给了朕回复。”
他再看向司马瑶,有些迟疑地道:“瑶瑶你真的不要考虑一下?你就那么想成为上官家的人,即使此生都无子女后人,孤独终老?”
司马瑶听得这一句,反而定下心来。
他们又岂知,这正是她所想要的。
一人清净,与世无尤。
她轻声却坚决地道:“瑶瑶,多谢皇兄成全。”
司马炎看她神情,已知她心意坚决,眉间薄翳亦终于渐散。他苦笑道:“好吧,若能替你办成此事,令你如愿,朕在位这许多年,总算也做了一件好事。”
司马瑶没来得及细想他言语中的颓唐,他已将袖内一张奏折取出,递给司马瑶看。
司马瑶此前从未见过上官谨的字迹,但却几乎一眼便认出,通篇均为他亲手所书。
因为那字的风骨,与他本人极像,嶙峋孤高,严谨自持。
通篇都是关于她。
先是赞美琅琊郡主才貌均全,性情资质皆佳。而后是关于她嫁入上官家的安排,事无琐细,一一道来。
首先琅琊郡主地位尊贵,故与其匹配之人,地位需崇高。上官族内议定的迎娶人选,是上官谨的伯父,也是族内而今辈分最高的会宁公上官义。
如此这般,琅琊郡主只要入上官家,便是合族之长辈,没有任何人有权使唤差遣她。
其次,族中亦知琅琊郡主下降是为入禁地学剑,并非为夫妻敦伦,子女延续。而这也是让她嫁给长辈上官义的原因:上官义已有妻有子,不必郡主承宗祧延续子嗣。若琅琊郡主许配的是与自己年貌相当之少年,其人若不才则玷辱郡主,其人若为家族栋梁,则父母必求承宗祧续香火,两下无法相合如愿。
最后,便是此议中唯一负面的部分。
琅琊郡主既需享上官家人的名份和崇高辈分,却又无需真正背负为妻室的责任,便只有为妾一途。上官义的原配夫人如今在族中也是祖母年纪,总不能将她休去,且她一干儿女皆已成立,都是上官谨一辈,论年纪均与司马瑶父母相当,也不可能真的认她为母。
最后的措辞很小心,道,臣知此议非十全十美,亦必不能令陛下全然满意。但始终女儿一入别人家,是百年之事,要历数世风雨。若恃强任性而为,虽能一时痛快,却难以终善了局。故臣出此下策,望陛下深思。
当然,最好还是郡主打消这个念头。世间海阔天空,何处无佳偶匹配,若仗剑天下,又何处不可去。
她读着读着,不知为何,眼睛便湿润起来。
她纵然向来粗枝大叶,在王府亦是一枝独秀,不明白这篇文章处理的无数家务细节要害,却也能感受到满目跃然纸上的绵密认真,呼之欲出。
说的是她为妾,但一生中,从来没有人替她考虑得这般细致落地,将其中种种缘由剖析清楚,令人感到他的慎重。
司马炎仔细观察她神情,缓缓道:“朕一开始亦觉得,令瑶瑶你屈为上官家那糟老头子的妾,即使只是名义上,也太委屈了你。但不考其名而求其实,终究觉得中书令说得有道理。”
司马瑶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皇兄,未料到对于上官谨的提议,司马炎居然是支持的。
其实以她心意,便已是千肯万肯。但终究她的出嫁,关系皇室体面。父王司马骏被她申饬过后,已不足惧。她最担心的,此刻倒是皇兄司马炎的态度。
司马炎个性骄纵犹过于她,她深怕他深觉受辱,一怒之下,撕了奏折,便辜负了上官谨这片苦心。
司马炎忽然闭目,长叹一口气道:“如他所言,我们固然可以仗着皇室身份,随便逼迫他家哪个少年郎娶你,昭告天下,竭力将这婚事做得体面隆重、门当户对。可接下来的日子,仍然是你一人要在上官家族中度过。你若无意夫妻之道,生育子嗣,便会被视为不贤不德,这家中始终也不会消停一日,还会说我们仗势欺人。”
他又道:“我和中书令大人在一日,你有郡主之尊,也还压得住人家。但……今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至此闭口不言,但司马瑶已听得蓦然心惊。
原来,上官谨这般琐琐碎碎,写了满纸的家务,并不仅是替她安排眼前这场婚事,更是替她这一生安排归处。
他已经熟谙了她的性情,她的志向,知道她是为学剑而来,不是为安分守己作人家妇。
以她目前的煊赫地位,青春姿容,她想嫁给上官家哪个儿郎,都绝无问题,人人都只会争着来娶,甚至再苛刻的条件也能先答应下来。
但他偏偏给她安排一个高龄的老头子。为的却是万一司马家的权势凋谢,万一他自己也离世而去。上官家的人,还能以礼相待,容纳她在禁地清修隐居,与世无争的生活。
举世瞩目的琅琊郡主因为仰慕上官剑术,肯屈身下士,甘入上官门户为一老者之妾,外人听来,虽于司马家没什么颜面,却会令上官家族人人均觉面上有光,更会是族谱家史上的一段传奇。仅这一点,便会保证上官族人在百年之后,仍会视无血缘的她为长辈,礼待尊重于她。
这便是所谓的舍弃虚名,则可得其实。
阿秋想到,当权势煊赫的裴夫人穆华英在朝廷之上提出,要以前朝琅琊郡主抵作本朝公主,送往北羌和亲时,一向中庸的上官祐大怒表明琅琊郡主既入上官世家,便是我家长辈,决不可能依从,以及诸多老臣明面不敢,实则腹诽的态度,便忍不住在内心中感佩上官谨当年为司马瑶筹划之深。
若按照正常办法,大笔一挥,任由司马瑶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上官家儿郎,恐怕此后上官家流传的,也就是司马瑶不贤无德,不敬公婆,不侍奉丈夫,且又无出的恶名了。
若在司马王朝灭亡之后,司马瑶一介孤女,而上官家儿郎亦多风流浪荡公子,这般的恶妇是否还好留在族谱家牒上,是否该除名,都是个问题。
不会有任何人为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