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谢攸再没有安生日子了。每日天刚擦亮起来和宋长庚一道练功,一个打拳,一个蹲桩。早食毕策马赶路,颠簸竟日,至下一驿站落宿。晚食罢,歇上一会,复又苦练,直至月上中天,夜色如墨,方得歇息。及至归房,浑身一松懈,顿觉腿软筋麻不已,站都站不住。但也有一桩好处,倒床就能呼呼大睡,美梦噩梦是再没做一个。
这日,他们落宿于江浦县江淮驿。该驿亦是水马驿,地处南北要道,是南京北上第一站,也就是说,明早他们便可抵达南京了。
此时天色向晚,日暮霞生,胭脂水色染透了半壁云天,晚风拂面而来,裹挟着春日特有的花香草气,沁人心脾。
宋长庚练了几套拳,收势,对身旁人道:“学宪,我们歇歇?”
“也好。”谢攸双手撑在膝上,平复着气息。
两人随后坐到一块大石头上。
宋长庚递去水囊。谢攸道声多谢,接来仰颈直灌。
江淮驿位于黄山岭山谷,风光甚好,四面翠峰环抱,云来雾往。驿站后院出去是一片竹林,有涧溪流经,水声淙淙。他二人现下便是在这片竹林里。
宋长庚见他满面通红,汗如雨下,好不狼狈的样子。便问:“不知学宪如何看待大人要你练功这件事?”
谢攸抬袖揩汗,说:“我这人身子虚,镇抚使想让我多动动筋骨,练得壮实些。她也是为我好,起初蹲不得一会工夫便腿软,这几日咬牙苦练下来,较之先前体力确实有所提升。”
宋长庚闻言笑道:“学宪难道看不出来?大人是在捉弄你。”
谢攸顿一顿,没说话,稍顷,才点头道:“我知道。”
宋长庚又问:“那你可知她为何要捉弄你?”
“这……我也不清楚,许是看我不顺眼。”
“学宪不知道,但我却知道。”
“哦?”谢攸侧头看他,“你知道?”
“我说个故事,学宪就懂了。”宋长庚将一只脚蹬在石缝间,手臂随意搭在膝头,侃侃道,“我有两个总角之交,一个是姑娘,叫慧娘,另一个,我叫他文华哥。慧娘性子急脾气冲,干什么都风风火火,而文华哥是个软性子,耐心极好,但做什么都迟慢。他俩打小就不对付,慧娘瞧不上文华哥,觉得他唯唯诺诺,上不得台面,做不成大事。文华哥害怕慧娘,觉得她太凶太爆,没有一点女儿家样子。每每碰到一处,总是一个追一个躲,一个嚷一个默。天南地北的性情,岂有不相冲的?按我们农村说法,就是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越急越慢,越慢越恼,越恼就越要吵。
“学宪,说到这里,是否觉得跟你与大人之间有几分相似?学宪你温文儒雅,无论做什么都斯斯文文,万事好商量,而大人是行伍出身,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你们是两个太不一样的人。”
谢攸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与镇抚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学宪,那你猜猜慧娘与文华哥后头如何了?”
“他们如何了呢?”谢攸举起水囊,又饮了一口水。
“他们啊,”宋长庚嘿嘿笑了声,“后来成婚了。”
谢攸被那口水呛到。
“我当时也是大吃一惊,忙去质问慧娘:你不是讨厌他,讨厌得要成天要捉弄他吗?都烦他烦得要死了,又为何还要嫁他?”言着,宋长庚又卖了个关子,“学宪猜慧娘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
“慧娘道:愣头葱,你何不想想,我怎的只捉弄他,不来捉弄你?”
言讫,宋长庚扭头冲谢攸笑。
“你误会了。”谢攸认真地,“镇抚使捉弄我单纯是因为讨厌我,心里厌恶。”
“厌恶还给你买衣裳?我可是听见的,五十两呢,嚯,这手笔。”
谢攸道:“信不信,她如今定是悔了的,指不定怎么怨自己:当时真是闲着没事,闲出屁来才给他买。”
两个对望一眼,忍俊不禁,不由得一同笑了起来。恰有一阵山风掠过,万千翠竹簌簌作响,与两个少年人清朗的笑声搅在一处,只觉连暮色也跟着欢动起来。
俄顷,宋长庚作了一揖:“适才多有失礼,还望学宪勿怪。”
谢攸摆了摆手:“有什么的,不必闹这些虚礼。”
这时忽见驿丞前来相请,说是饭食备好了。二人便起身至溪边净了手,一径入得驿来。驿丞又道:“镇抚使大人已在房里吃过了。”他二人遂于堂上用了些晚饭。
饭毕,天色渐昏,照理仍须练得小半个时辰。宋长庚见谢攸面带倦容,神色委顿,便推说自己身子不适,欲早歇了。原以为他自然也回房歇下,谁想竟见他提了个灯笼,仍到那边竹林下蹲桩。宋长庚欲叫他回来,待要推门,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先开了。宋长庚便悄步转至窗边,朝下望,不过片刻,果见一道身影穿过后院,直往那林中去了。笑了笑,阖好窗,自睡下了。
谢攸正凝神蹲桩,前头一盏绢灯散着昏黄光晕。四下一派寂然,低首间却忽见地上斜斜映来一道幽长人影,缓缓向上移,贴到他背后,登时唬了一跳,没蹲稳当,人朝后栽倒。
裴泠伸手托了一把。
“咋呼什么?”
谢攸回首,目光一相接,他旋即偏过脸去。
“蹲好。”裴泠令道,“把势全凭架势,练武不练功,就是一场空。”
在她面前,他岂敢含糊,立马蹲下,端端正正摆出架势来。
“累不累?”裴泠笑问。
“……有点。”
“累点好,省得想些有的没的。”
谢攸心里有亏,恐多说多错,讪讪地垂了头。
裴泠走了上来,站到他前面,往后一靠,倚着那块大石头。
她只松松挽一个低髻,几缕发漏下来,垂在颈侧。入夜后,山风愈紧,吹得她鬓发拂面。少焉,她将下颌微扬,五指似梳非梳地向后一掠乱发,然后侧头迎着风,任由那发丝在后头飞扬。
身着官服劲装时是雌雄莫辨,英气非凡,一旦穿上裙装,又另是一番清冷韵致。此刻一身素白衫,夜风过处,裙裾如浪。那盏绢灯就搁在石头上,灯光笼着她,如月下风中,梨花一朵。
他看得出神,只觉好美。
待那阵风过去,裴泠将头转了过来。
谢攸匆匆别眼。
“你身量高,肩宽大骨架,若有明师自幼调教,把这副根基好生打磨,现在没准魁梧奇伟,一拳就能打趴一个。当个将军,亦非难事。”
听她这样讲,谢攸略一纳罕,道:“是镇抚使谬赞了,我再练也没这种本事。”
裴泠摇首笑了笑:“倒是我糊涂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学宪三元及第,才高八斗,若入了行伍,才是暴殄天物。”
他闻言,不免心中忖忖:她喜欢的果然是那些熊虎赳赳的伟岸儿郎,是啊,难道还喜欢他这种文弱书生吗?面对两个毛贼就被打趴下了,她怎瞧得上?他这份情愫,注定是独茧抽丝。
“明天就能到南京了。”谢攸喃喃道。
裴泠轻轻一扫眼:“说什么废话。”
“镇抚使来南直是有什么公务的罢?”
她挑眉:“你胆子倒大,敢打听这个?”
“我不是打听,我是……算了,没事。”他只是想知道她会在南直隶呆多久。但转念一想,便是再久又能多久呢,左不过几个月,而他是要在南直隶呆满三年的。
“南京走一趟,我便回了。”裴泠道。
谢攸不禁讶然,站了起来。
“这么快?”
她望一会儿他:“你应该巴不得我走才是。”
谢攸立刻否认:“我没有!”
“那你还舍不得了?”
“我……就是不习惯。”
裴泠哂然:“不过两个多月,不习惯什么?我一走,也就没人折腾你了,还不好吗?我看你是人生前头日子过得太顺,如今偏要寻些磋磨来受。”
谢攸默默不语。
半晌皆无言。
俄顷,她忽然出声道:“学宪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未成婚?”
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他实话实说:“忙着考功名立业,没想成家的事。”顿了顿,提起勇气问她,“那你呢?”
“我?我成什么婚?”裴泠笑起来,“你们男子成婚自是百般得益,女子就不同了,成了婚就得操持一家子,还要生儿育女。”
谢攸下意识地问:“那如果遇到心动的人呢?”
语毕,四目相对。
他把后头那句“也不成婚吗?”给咽了回去,改口:“是我问得冒昧,唐突了,镇抚使不必回答,只当不曾听见罢。”
裴泠没有回应,提步道:“时候不早了,回罢。”言语间,已往驿站走去。
谢攸的目光追着她,渐行渐远,直到背影没入门后,他仍向着空茫处望了半晌。
*
淮安府海州县。
一条渔船在东大洋飘荡着,咸风猎猎,吹得那披风鼓得老高,沈韫艰难地扯紧襟口,抬眸四望,是一望无垠的晦暗,海面蓝得发黑,浩浩荡荡直铺到天尽头。望得久了,便有一种对巨大对黑暗的恐惧从脚底漫上来。她低头不再看。
不知过去多久,忽见前方隐隐有光亮,待近了才发现,那是一艘四桅海船。
渔船越靠越近,一根粗麻绳从海船上抛了下来。她仰头一望,赫然见甲板上立着数十人。他们手持火把,身穿短褐,衣襟半开着,胸膛虬筋暴起,腰间或悬弯刀或缠铁链,那目光扫下来,戾气纵横。
是海寇!
沈韫不由后退数步,旋身欲回舱内,却被那船工一下攥住。
“跑什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