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是睡不着了,谢攸收拾好烂摊子,见天尚未大亮,便来到客栈后院。
此时晨风犹带夜露微凉,他深深纳了一口清气,醒一醒神。心下暗忖过会看见裴泠可别再像上回,一不小心就露了馅,若再被她发现,保准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谢攸边想边走,忽闻院角处有衣袂破空之声,定睛看去,是宋长庚。但见他徐徐开步,推掌化拳,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
宋长庚也正好看见他,跑来作揖问候。
“学宪,早。”
“长庚,早。”谢攸回了一礼,“你这是在练功吗?”
“对。”宋长庚笑呵呵地,“拳脚功夫最是懈怠不得的,便是三五日搁置,那手脚使唤起来就不灵便了。”
谢攸心不在焉,随口道:“你说得对,确是这个道理。”
宋长庚见他整个人神不守舍,像被抽干了精气似的,便问:“学宪看上去很憔悴,是昨夜没睡好吗?”
“没有啊,”谢攸将眼神一振,“我睡得很好。真的。”
“莫不如学宪也来活动活动筋骨?”宋长庚提议道,“晨起打两套拳,通体爽利得很。”
谢攸闻言,思想一下,也觉这建议甚好。或许是近日筋骨闲散,气血太旺无处消磨,才惹得夜来魔障丛生。若白日里多使一使劲,晚上可不就累得蒙头大睡了么?
打定主意,他马上跟着宋长庚学了套动作,两人真一道打起拳来。
天明鸡唱,客栈各房窸窸窣窣有了动静,大家都忙着去前厅吃早食,此处后院倒还清净。
“着力点不对。”
两人正练得起劲,循声看过去,竟是裴泠来了。
宋长庚拱手作揖:“大人明鉴,我这套拳脚是从残破拳谱里胡描下来的样式,怕是从根上就歪了,不知大人可否点拨一二?”
“你起个势我看看。”裴泠道。
宋长庚立刻起好势。
她走近,掌心贴住他后腰一处穴位:“要从这里发力,使的是暗劲,不是蛮力。”
“气沉三寸。”裴泠压他下丹田,“气沉不是憋屁,是用腹呼吸,跟着我,吸气,呼,将这股气慢慢推下去,闭眼,让它下沉。”
“好,出手。”
那壁厢二人,一个教得尽心,一个学得专心。谢攸本想溜走,奈何没溜成,才刚转身便被裴泠逮住了。
“学宪不若还是先练基本功,再来学招式。”她朝他走来,挑了挑眉,“蹲个桩,让我看看你动作对不对。”
谢攸尚未从那场梦中缓过劲来,乍见她靠近,真个心慌得不行。
“我……我要不还算了?”
“为何算了?”裴泠带着质问口吻,“方才分明见你与他练拳,怎的我一来便推说不练?文墨人正该多活动筋骨才是,终日只顾伏案读书,那屁股都坐扁了。平素多练练,便是只蹲桩也罢,那精神头都要好上许多。”
话儿噼里啪啦砸下来,直将谢攸砸懵了,他别说与她争论,哪怕多看一眼也是不敢的。
“开膝,蹲!”
一听她发号施令,他下意识地立马蹲了。
裴泠绕着走一圈,忽尔笑道:“你这马步蹲得倒像个哈蟆。”她用脚将他双腿顶开些,“膝盖不要超过脚尖,腿部大筋绷紧。”说着,手顺着他大腿外侧滑下,“就是这片,绷住。”
谢攸的大腿突突直跳,想叫她别上手了,只口传教他就成,又恐这话一出,反倒显得他有鬼。虽然他真的有鬼。
她的手还在游走,徐徐从侧面滑到正面,捏了捏,继而再滑至内侧,又捏了捏。
他浑身都绷紧了。
“记住这几处酸楚,蹲桩不是用小腿肚发力,用的是大腿筋肉与臂部筋肉。你屁股用劲了吗?”
谢攸实在怕她摸过去,忙不迭地说:“用了!我用了!”
“大人,你过来瞧瞧我着力对不对?”那处宋长庚在扬声唤她。
裴泠走了过去。
谢攸顿松一口气。
一个是求知若渴,只恨不能多得些指导,另一个则是心思不正,心虚地只想逃跑。
谢攸真是后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来这后院,更不该与宋长庚练什么拳。
还没松懈多久,很快,她又回来了。
谢攸心里嗷嗷叫,她怎的就不能多放些心思在宋长庚处,那才是真想练功的人啊!
这厢裴泠又绕着他看一圈,而后自然地伸手探,想摸摸他有没有用对筋肉使劲。
她虽是无心之举,可他却是有心之人。腿根那是何等敏感之处,谢攸生无可恋,肚子往里缩了又缩。
裴泠见状,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翘那么高作甚?山鸡展翅吗你?练便好生练,休得躲懒!”
谢攸真是有苦说不出。
眼前的她叠上昨夜梦影,虚里透着实,实里洇着虚……
能不能现在来个人给他一棍子,敲晕他算了。
此时此刻谢攸脑袋里在滚的一团浆糊,裴泠自然无从知晓,只道他是蹲得累了。心中暗忖他们这些文人书生,到底还是虚了些,合该好生习些弓马拳脚,强筋健骨才是。
“可会沉气?”她问。
“会!”
“沉一个我看看。”
“……不沉行不行?”
“你说呢?”
不待他回答,裴泠如教宋长庚那般,伸手欲去压他丹田。谢攸赶紧后退半步,躲开了,她掰住他肩膀,不让他躲,另一只手随即探到他肚脐下三寸,四指刚想压下去,谁知他又躲了,这下裴泠恼火了。
“你躲什么躲!”
“……我累了,实在蹲不住了。”
裴泠看着他,顿觉他有些不对劲,整个人像是站不直了,佝偻着背。
她在观察他,那目光里带着审视,直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扫了个遍,谢攸不觉心中发怵。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我没有……”他心虚得话也说不利索。
“没有?没有你脸红什么!”
“我……”
裴泠已是猜到他为何站不直,早先的事本已揭过,现在想想,当初真不该轻易放过他,都还没长记性!
今个也算是摸透他了,但凡她假以辞色,他就顺杆上爬,立马飞了。她就不能给他好脸色,还给他买衣裳,真是闲得她。
“再乱想,信不信我刀了你?”
“……………………我信。”
谢攸把脑袋低垂,恨不得就地打洞钻进去。
见他这副样子,裴泠又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已懒得多言,旋身径自走了,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必要让他好好长次记性才行。
待她一走,谢攸把方才的对话在心里轮转了一二十遍,毫无疑问,她肯定是知道了。他狠拍脑门,连声嗐气。
好似每次暗地里动些念头,总教她察觉,如今她一定认为他是个好色之徒。细细想来,自己也觉忒不像话,青天白日的,他还是人吗他?
情之一字,若只有发乎情,而无止乎礼义,那便是邪思。她从未做什么,他却对她起了邪念,还在梦里亵渎她,一切因都在他,他与那帮盗贼有何区别?他把圣贤书里的体统都玷污了,是再没脸以君子自居,他就是个放荡小人。这之后,任她是打是罚,他也再无一字怨言。合该重重责罚一场,叫他刻骨铭心,把这教训刻到魂里去才好。
那处宋长庚犹自心无旁骛地演拳,正好收势回首,却见四下里空落落的。
欸?怎么一晃眼都走了?
*
简单用过早食,三人整装上路,直奔今夜的落宿点——临淮县红心驿。
宋长庚在马背上回首望一望远远跟着的学宪,直觉有些不对劲。
他俩昨日不还并辔而行,今日却互不搭理,隔出楚河汉界来,是闹矛盾了吗?他感到一阵狐疑。
巳末,纵马近两个时辰,得歇鞍了。裴泠见前方树荫深处露出一角飞檐,应是有一座歇脚亭,便控了控缰绳,往那处行去。
宋长庚也望见石亭,回头朝谢攸喊道:“学宪,前头有个亭子,我们歇一歇罢,大人已过去了。”
谢攸闻言忙应:“好,这便来了。”话语未落已催动坐骑,追上前去。
勒马于石亭前,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由宋长庚,率先步入亭中。
但见那亭后斜出的一棵老松,枝干龙虬般探过檐角,投下斑驳凉荫。谢攸刻意不去坐那阴凉地,将位置让出来,自己径自走到日头底下,一坐,太阳正好斜斜打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
宋长庚牵着三匹马去亭边野塘饮水喂食。裴泠从马褡子里取出水囊,转身也踏入亭中,径往松荫深处坐了。
两人各自歇整,都没有说话。
宋长庚伺候好马儿,来亭中歇脚。甫进去,裴泠便问他道:“你可知人身上有几处痛穴?”
“痛穴?”他挠了挠头,“大人,我不懂医理。”
“现下正得空,便教你认几处,任是铁打的人,只消对准了发力,也保管教他筋酥骨软,再不能反抗。不过,”裴泠顿了顿,“倒是缺了能演练的假人。”
谢攸哪能听不出她的意思,自告奋勇道:“就在我身上演练罢。”
宋长庚摸不准这是在唱哪出,试探地说:“学宪身子金贵,既是试这痛穴,倒不如在我身上试?”
“金贵什么?”裴泠哼了声,“他理应多习学些防身之术,痛在自己身上,也好记得更深刻。”
谢攸亦知她是存心叫他吃苦头,而他德行有亏,自是应当受着。
“镇抚使说得对,我手无缚鸡之力,正是该学学能一招制敌的技法,倘或日后遇到险处,也不致束手无策,任人摆布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就不收着劲了?”
谢攸视死如归地闭上眼:“镇抚使放手来罢。”
裴泠一阵手痒,腕子略转了转,五指徐徐舒展开来,复又慢慢收拢,听得那指节“咯嗒”轻响。
他二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又怪怪的感觉愈发浓烈,宋长庚不再出声,静静地看着。
裴泠起身,走到谢攸身侧,扣住他的手掌。
“合谷穴。”
话音甫落,但见她着力一按虎口处。谢攸顿时双眉蹙紧,那股酸胀劲儿直窜上来,蔓延至整条胳膊。
“腕横纹上两寸,两筋相夹之处,内关穴。”
说着,裴泠的手顺筋络往上滑,而后停住,扣紧,又是一按。谢攸整个手掌当即酥麻如蚁行,似抽了筋一般使不上力。
她随即收手,绕到他背后。
“最痛的要属这一片。胸骨是人身重地,五脏六腑皆聚于此。”
眼前光影一暗,她自后掩来,将他全然吞没在阴影里。谢攸心内惴惴。
“胸骨凹陷处,膻中穴。”
“啊——!”
他实在吃痛得很,一声惨呼,整个人歪斜下去,脸煞白。
宋长庚赶紧道:“大人,要不还是先停一停,让学宪缓口气。”
裴泠置若罔闻,复将谢攸摆正。
“鸠尾穴,胸骨剑突尖下,肝胃之交,武行称作翻江穴。”
她这一按,谢攸顿觉自个儿的胃似被无形手攥住拧转,登时翻江倒海,原要强咽下去,怎奈早已直冲喉咙,勉强忍住,踉跄奔出亭外,俯身草丛之中,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眼角都呛出了泪星子,偏那胃里浊浪一阵紧似一阵地往上涌,直吐得搜肠刮肚,黄水都呕出,方渐渐止歇。
末了,谢攸再撑持不住,单膝跌跪在草窠里,身子簌簌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