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
大理寺的众人都在衙署里议论一件事。
【卢少卿今日没来上衙。】
这是自他上任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虽说谁家没个急事,偶尔缺衙,也属人之常情。
但这位卢少卿看起来可不像是会有家长里短的人。
所以,大家都纷纷猜测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能让这位冷面判官放下一应卷宗。
“我猜是因为江南的异动,少卿去洛阳面圣详谈了。”
“应该是西边的大贪吏,听说人刚刚押回长安,少卿去审他了吧。”
“不对不对,肯定是人命官司,说不定是南边的匪患,少卿去剿匪了!”
最后这个说话的人是大理寺的评事,名叫高邱。跟卢有龄一样,是今年刚进的大理寺,平时最喜欢讲一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对各种奇闻异事信手拈来,也因此被祖父安排进了大理寺,毕竟这里的案牍库堪称大唐奇闻录。
他也是沾了家族的光,才能来大理寺当差,只不过他的祖父只是个五品官,跟卢有龄的尚书祖父可比不了。
高邱一直视卢有龄为世家子弟的榜样,认为他不仅出身范阳卢氏,还能力出众,才华斐然。
虽然他自己的门第够不上,但不妨碍他在心里渴望有一日能与卢少卿比肩。
他的这种崇拜,大理寺人人都看在眼里,也都表示理解。
家世好,出身好,有能力,长得还好,对卢有龄来说,引来郎君的崇拜和女娘的爱慕,似乎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崇拜过了头,就有捧杀的嫌疑了。
说到底,卢有龄还是坐在庙堂之上的文官,像是剿匪这种事,就算他再能力超群,也轮不着吧。
更何况,他还是个战力值为零的,随随便便一个书生拿着把菜刀的刺杀,都能让他躺在床上好几天醒不过来,要是面对匪徒,估计小命都保不住。
“乱说什么呢?剿匪这种事也是能瞎掺和的?”王尚从背后敲了一下高邱的脑袋,制止了他匪夷所思的想法。
“就是,少卿好端端地去南边剿什么匪,我看他就是去洛阳了!”
“去洛阳会不跟我们说?肯定去审贪吏了!”
剩下两人对卢有龄的去向继续争论不休,都吵得王尚头疼了,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卢有龄面对他的感受。
“别说了!他哪都没去!在家呆着呢!”王尚拍了拍桌子,令那三人安静了下来。
高邱开口问道,“少卿是生病了吗?他在家干什么呢?”
王尚看见高邱似乎真的在担心卢有龄的身体,突然笑了出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好得不得了,从身体到心情都好。”
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都好,怎么会不来上衙,大理寺的案卷都快堆成山了!
“我有预感。”
王尚讳莫如深地说。
“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的是。”
说完,他摇摇头走了。
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多的是?什么事多的是?难不成指的是卢少卿不上衙吗?
这三人是不信的,尤其是高邱。
卢少卿可不是什么好吃懒做的公子哥!
他坚信,今天一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才会让一向勤勉的少卿缺衙。
一定是!
***
晌午已过,卢有龄在书房里复核近期各地呈报上来的案件,往日案件多以流寇惯犯为主,他早已眼熟,而今这几起看起来却都是新手作案,卢有龄略略一数,已多达数十件,再一看属地,全都在江南。
江南...
到底怎么了?
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下人来报,说制作婚服的张娘子已在府外候着,卢有龄让下人把她带到厢房等候。
自己则收拾了一下,也前往厢房。
跟在张娘子身后的郑秋潆今日收拾得像个乖乖的学徒,不仅扎了双鬟髻,还穿了一身淡雅的蓝青色襦裙,外头披了一个雪白的大氅。
颇为淑女。
她怀里抱着张娘子的工具,眼神却在四处乱瞟。
上次来卢府太匆忙,她都没来得及仔细瞧,这次她要好好看看卢府的构造,毕竟以后就要在这个鬼地方生活了。
“请稍候,我家郎君这就来。”
“好。”
引路的下人将她们带到一处厢房就离开了,郑秋潆将工具放下,坐在了椅子上。
顺带将大氅解开了,屋里头烧着炭,很热。
不一会儿,卢有龄便来了,他身边的那个小侍卫不在,只有他自己。
“张娘子?”
“正是。”
卢有龄点点头,刚想说辛苦了,却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郑秋潆,他一开始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张娘子的助手,但再一看这坐在椅子上大剌剌的形态,才仔细瞧了瞧,只因她极少穿得如此
乖。
印象里的郑秋潆不是穿着胡装,就是穿得极为正式,其实也和他们相见的场景有关。
他俩不是在游玩时见面,就是在宴会上见面。
像今天这种日常性的见面,好像没有过。
“你怎么来了?”卢有龄开口道。
语气生硬,表情疑惑。
跟郑秋潆预想的一样。
“我想你了呀。”郑秋潆用自己最可爱的语气回答他。
心里却在想,恶心死你。
听到这句话,张娘子为卢有龄量体时的手抖了抖,她很想关上自己的耳朵,但又做不到,只能悄悄竖着耳朵听。
这语气配上这打扮,卢有龄很难不怀疑她是故意的。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她不为所动,眨眼看着他。
张娘子是个利索的,也是会看眼色的,看这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她三下五除二就量好了尺寸,给他们留时间谈“正事”。
“卢公子,已量好了。”
卢有龄点点头,表示多谢。
“婚服的样式你选好了吗?”卢有龄问蓝色衣裙的少女。
“选好了。”
“跟她的婚服一个样式就行。”卢有龄对张娘子说。
“好。”张娘子应得爽快。
“那还请在这里多等片刻。”他又对张娘子说道。
“你随我过来。”说罢,挑起眉毛,用眼神示意郑秋潆。
郑秋潆抄起自己的白色大氅跟着他走了,走前还不忘对张娘子笑笑,“等我一会啊。”
张娘子笑着点头,心里因为帮到一对有情人而感到美滋滋的。
卢有龄把人带到了自己的书房,这里通常不会有闲人过来。
“说吧,找我什么事。”
郑秋潆前脚刚进书房,后脚就锁住了他的双手,将他一把摁在了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还敢问我什么事?”
“我来揍你的!”
卢有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他生平头一次被这样对待,因他不习惯书房外有人候着,所以这里附近都不会有下人,没人能来帮他。
江言也不在。
所以此刻他不仅惊讶,而且无力。
“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郑秋潆的架势相当豪放,因为体型的差距,她几乎整个人压在了卢有龄身上,生怕他挣脱。
卢有龄想,的确是欠的,他本来是打算新婚之夜跟她好好说的,没想到这人是个急性子。
男女大防,也防不住她。
“我跟你解释,但你先把我放开。”他的语气很淡定,真是稀奇,还以为他会生气呢。
“不放开我,我就一句话不说。”
......
郑秋潆很潇洒地一松,卢有龄的双手瞬间解放了。
卢有龄扭了扭自己的手腕,再次看向眼前扎着双鬟髻,穿着蓝青色襦裙的少女。
觉得此人乖是他平生最大的错觉。
“我真的不信,因为那一场乌龙事件,你就要娶我。”郑秋潆率先开口道。
“我总要对你负责。”卢有龄道。
“我不需要啊!虽说是你主动的,但那不是因为春药吗?你又没强迫我,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好负责的。”
“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卢有龄说到此处,顿了顿,
“被人看见就是另一回事了。”
闻言,郑秋潆不吱声了。
因为她明明记得,在人来之前,她提醒了卢有龄,可他却说,
“有人正好。”
什么叫有人正好?
她不明白,所以她需要一个解释。
她定定地看着卢有龄,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卢有龄被她盯得有些心虚,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心虚。
他再次开口道,“我确有私心。”
“娶你,对当下的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那嫁给你,是我最好的选择吗?”
卢有龄摇了摇头。
还挺诚实。
“在这件事上,我对不住你和姑母。”
“确实对不住,我阿娘都吓晕过去了。”
卢有龄本以为她会趁此机会好好挖苦他,毕竟自己之前还言之凿凿地跟她说,让她不要卷入他人的因果,结果这次就把她拉下水了。
卢有龄也不明白,为何两人会一再地遇到,还都是在一些惊险场合。
可能是老天爷要捉弄他吧。
但没想到,此少女放弃了挖苦他的机会,而是单刀直入地说道,
“那你是不是应该给我补偿。”
聊到此处,卢有龄终于明白了郑秋潆来的目的,他对郑秋潆的印象也莫名有了改观。
以前一直觉得她傻傻的,太爱为别人考虑,但现在看来,她也不全然是个傻的,也会为自己考虑一下。
莫名放心了一些。
“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郑秋潆见他认错态度积极,心情好了一些。
自从知道嫁给卢有龄是改变不了的事后,她就一直在想,怎么能在这场婚事中变得不那么被动,为此,她愁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最终,她决定找卢有龄面谈,在婚前就跟他约法三章,如果他不同意,无论如何这个婚她都要逃掉的。
大不了以后跟着师父闯荡江湖,来养活阿耶阿娘。
她举起手指开始列数,
“其一,我们假成亲,成亲时间三年,到期和离。”
她才不愿意跟他做真夫妻呢,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娶了自己,总归也不是真想跟她当夫妻。
“其二,每个月给我一半你的俸禄,如果你名下有什么田产铺子,也给我一半。”
什么补偿都不如钱实在。
“其三,给我找个差事,最好是钱多的那种。”
有了差事,日后就算和离,她也能养活阿耶阿娘了,不再仰仗荥阳郑氏的鼻息生活,也不用再受族长逐出郑氏的威胁了。
“怎么样?能答应吗?”
郑秋潆看向卢有龄,他此刻神色不定,似在思量。
郑秋潆以为他是嫌自己要的钱太多,纠结了一会开口道,“俸禄给三分之一也可以,但田产铺子还是得给我一半!”
卢有龄摇摇头。
好啊,还跟她讨价还价,真是符合自己对他的印象!
自私!阴险!
“那你说!你能给我多少!”
郑秋潆气鼓鼓地坐下了,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卢有龄。
卢有龄看着她的后脑勺,语气肯定地说,
“不能假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