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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处,听的是刀剑相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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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夏国的女人都是水做的,怎么一阵风还没吹来,就病得要死了?”
一个清亮而带刺的声音,如同一柄淬了冰的银刀,划破了殿内的宁静。
苏静姝持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看向那被侍女猛然推开的沉重殿门。
午后的阳光,被一群闯入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为首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约莫二十岁上下的戎装女子。
只消一眼,苏静姝便知道,这绝非寻常的宫中贵人。
她身着一套火红色的紧身骑射服,用黑色的皮索勾勒出劲瘦而充满爆发力的腰身,脚下一双同样是黑色的高筒皮靴,靴筒上镶嵌着细碎的红玛瑙,随着她的走动,闪烁着嗜血般的光点。
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编成无数条细小的辫子,发辫间穿插着狼牙与绿松石的饰品,衬得她那张脸庞,美得惊心动魄,也充满了十足的攻击性。
她的五官深邃,眉毛如刀锋般斜飞入鬓,一双杏眼微微上挑,眼尾带着一丝天然的倨傲与野性。
那不是夏国贵女那种含蓄的美,而是一种属于草原、属于烈日、属于旷野的,烈马般的美。
殿中央的篝火被添了新的牛油,烧得噼啪作响,耶律萨兰火红的身影在跳动的火焰前,更像一团燃烧的烈焰。
她的手中,握着一柄镶金嵌玉的马鞭,鞭梢随着她的步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掌心。
这几乎是宣告性的动作,让她整个人,都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年轻母豹。
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五位同样身着戎族华服的贵女。
她们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挂着与为首女子如出一辙,看好戏般的轻蔑笑意。
苏静姝平静地将手中的书卷合上,放在一旁。
她知道,来者不善。
而这位,想必就是耶律桀那位同父异母的长姐,在戎国军中素有威名,亦是王庭最骄傲的一朵红玫瑰——长公主,耶律萨兰。
湘云早已吓得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挡在苏静姝身前,嘴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就是那个夏国送来的……王妃?”
耶律萨兰已经走到了近前。
她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刃,毫不客气地在苏静姝身上来回扫视。从她素白色的衣裙,到她未施粉黛的脸,再到她那双过于纤细的手腕,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叫苏静姝。”苏静姝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她没有起身,亦没有行礼。
因为她知道,在这样的对手面前,任何一丝的退让,都会被视为软弱。
“苏静姝?”耶律萨兰像是品味着这三个字,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这名字,听着就软绵绵的,跟你们夏国那些酸腐的诗文一样,中看不中用。”
她身后的贵女们,立刻发出一阵附和的窃笑声。
她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地看着耶律萨兰。
耶律萨兰见她不语,似乎觉得有些无趣。
她转过身,用手中的马鞭,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身旁那架绘着江南烟雨图的十二扇屏风。
“啧啧,丝绸、字画、还有这熏得死人的破炉子……”她一脸嫌恶地挥了挥手,“我弟弟是昏了头吗?把我们戎国勇士的宫殿,搞得跟你们夏国那些娘娘腔的戏园子似的!”
“真不知道,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得下我们草原的雄鹰!”
这句话,像是一记耳光,扇在所有夏国文化的脸上,也扇在了苏静姝的脸上。
湘云的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去与她理论。
苏静姝却在暗中,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耶律萨兰的脸上。
她在等。
等她出完所有的招。
果然,耶律萨兰在贬低完这里的陈设后,再一次将矛头对准了苏静姝本人。
她一步一步,缓缓地逼近,俯下身,那张美艳而充满压迫感的脸,几乎要贴到苏静姝的面前。
苏静姝能闻到她身上传来混合着汗水与皮革味道的战士气息。
“你告诉我,”耶律萨兰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弟弟,是不是被你这张脸给迷惑了?他忘了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忘了我们戎国的仇恨,居然为了你这么一个亡国来的玩物,连庆功宴都不办,天天守在这破宫殿里!”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愤怒,与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苏静姝终于明白了。
这位长公主,并非单纯地为难她。
她是在担心,担心自己这个“亡国妖姬”,会磨灭她弟弟那颗属于雄鹰的心。
这份担忧,虽然是以一种极其伤人的方式表达出来,但其内核,却是炽热而纯粹的守护。
想通了这一点,苏静姝的心,反而彻底定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眼,迎上耶律萨兰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公主殿下,说累了吧。”
耶律萨兰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坐下,喝杯茶吧。”苏静姝说着,竟真的像一位招待客人的主人那般,从容地伸出手,示意湘云上茶。
湘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端着早已备好的茶具,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那是一套来自夏国景德镇的官窑青瓷,釉色温润如玉,茶杯壁薄如蝉翼。
苏静姝亲自接过茶盘,将一只茶杯,稳稳地放在耶律萨兰面前的矮几上,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她提起那只小巧的紫砂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注入杯中。
一股清雅的雨前龙井豆花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股清香,与殿中那股充满侵略性的“雪顶霜”香料,形成了一种奇异而鲜明的对峙。
耶律萨兰看着苏静姝那套行云流水、优雅得仿佛舞蹈般的动作,眼中的不耐与烦躁,愈发浓重。
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夏国人故弄玄虚的靡靡之音。
“茶?”她冷笑一声,手中的马鞭,指向那杯中翠绿的茶汤,“这种寡淡的青草汤,也配叫‘茶’?我们戎国人喝的茶,里面要有酥油的香,要有牛乳的白,还要有盐巴的劲儿!那一口下去,是能让断气的人都活过来的暖流!你这东西,连给我们战马的草料提神都不配!”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耶律萨兰手腕一抖,那柄名贵的马鞭,竟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精准而迅猛地,抽在了那只青瓷茶杯上!
茶杯应声而碎!
滚烫的茶水与四分五裂的瓷片,瞬间爆裂开来!
大部分,都溅在了苏静姝那身月白色的素纱罗裙上,迅速晕开一片狼藉的水渍。
有几滴滚烫的茶水,甚至溅到了她的手背上,立刻烫起了一片细小的红痕。
“啊!”湘云失声尖叫。
那几位戎族贵女,则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会看到这个夏国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或是委屈的哭泣。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苏静姝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她甚至没有去拂落裙摆上的水渍,也没有去看自己被烫红的手背。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任凭风雨摧折、却绝不弯腰的劲竹。
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让整个殿内的喧嚣,瞬间凝固了。
耶律萨兰脸上的得意,也僵住了。
她发现,自己这志在必得的一击,如同一块巨石,沉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没有激起预想中的惊涛骇浪,甚至连一丝水花都吝于给予。
那股庞大的力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湖水的幽暗与冰冷彻底消解。
她感觉自己像个用尽全力、却只打出了一声闷响的可笑杂耍。
就在这令人尴尬的死寂中,苏静姝,动了。
她缓缓地,站起了身。
她没有去看耶律萨兰,而是先对着吓得脸色发白的湘云,安抚地笑了笑,轻声说:“别怕,去,再取一套茶具来。”
然后,她走到那张被弄得一塌糊涂的矮几前,不疾不徐地,用一块干净的丝帕,将那些狼藉的碎片与水渍,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她的动作,依旧是那么的从容,那么的优雅,仿佛她清理的不是尖锐的瓷片,而是在拂去一件艺术品上的尘埃。
这份从容,让耶律萨兰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憋闷。
很快,湘云取来了新的一套茶具。
苏静姝重新坐下,再一次,用那双被烫红了的手,行云流水地,重复了一遍方才温杯、置茶、冲泡的所有步骤。
仿佛刚才那场羞辱,从未发生过。
清冽的茶香,再一次,倔强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一次,她没有先为自己斟茶。
而是端起茶壶,走到耶律萨兰的面前,为她面前那只崭新的杯子里,注满了澄澈碧绿的茶汤。
然后,她微微屈膝,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请茶姿势。
抬起头,迎上耶律萨兰那双写满了困惑与烦躁的眸子。
苏静姝笑了。
那笑容,极淡,极浅,却像一把被磨得锋利无比的软剑,无声地,刺了出去。
她用还带着几分生涩、却字字清晰的戎语,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
“茶凉尚可再续,”
她顿了顿,目光从耶律萨兰错愕的脸上,缓缓移向她手中那柄名贵的马鞭,然后,又重新回到她的眼睛里。
“只是不知,公主殿下失掉的礼仪,又该如何寻回?”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耶律萨兰的脑海中炸响。
她那张美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苏静姝没有骂她,没有指责她。
她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了一个事实。
却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来得更加诛心!
她是在说,她,耶律萨尔兰,堂堂戎国的长公主,她的教养与礼数,竟然还不如一杯随时可以被续满的廉价茶水!
这已经不是私人恩怨的挑衅了。
这是对她身份、对她血统、对她引以为傲的王族尊严,最直接、最致命的攻击!
耶律萨兰握着马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她有一种将眼前这个巧言令色的夏国女人,连同她那套故作姿态的破茶具,一起抽得粉碎的冲动!
然而,她不能。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已经失礼一次。
若是再动手,那便不是勇武,而是泼妇了。
她引以为傲的骄傲,不允许她这么做。
她死死地瞪着苏静姝,那双美丽的杏眼里,燃烧着屈辱、愤怒,以及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战斗,并非只有刀剑与鲜血。
原来,语言和姿态,也可以是武器。
而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得不堪一击的夏国女人,她所使用的,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战法。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也不知该如何,还击。
最终,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都只能化作一声极其不忿的冷哼。
“我们走!”
耶律萨兰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她猛地一甩马鞭,不再看苏静姝一眼,转身,带着她那些同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同伴们,近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开了这座让她颜面尽失的宫殿。
殿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直到那阵杂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苏静姝那根一直绷得笔直的脊梁,才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懈。
她缓缓地,收回了请茶的手。
手心,一片冰凉的冷汗。
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上那片狼藉的水渍,又看了看手背上那片依旧火辣辣疼的红痕。
她知道,这场仗,她又赢了一次。
用她自己的方式。
从今日起,在这戎国的后宫里,或许,依旧会有无数的刁难与轻视。
但至少,再不会有人,敢将她苏静姝,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了。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茶水苦涩,一如她此刻的处境。
但咽下之后,喉间,却又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