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沙盘之上,以智为刃,以血为注。
--- ---
朔州大营的帅帐,是一头蛰伏在暗夜里的巨兽,吞吐着凝重而压抑的气息。
帐外,朔风如鬼哭狼嚎,夹杂着细碎的沙粒,疯狂地撕扯着厚重的牛皮帐帘上,发出“沙沙”的低语,似乎要将帐内那一点昏黄的烛火彻底吞噬。
帐内,却死寂得可怕。
皮革、金属和炭火混合的气味,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十几名身经百战的夏国将领,如同一尊尊泥塑的雕像,围着中央那巨大的沙盘,神情肃杀,眉头紧锁。
炭火盆里,偶有火星爆裂,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在这静默中,便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林骁站在帐篷最阴暗的角落里,像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影子。
他身上那件粗布号服,与周围将官们铠甲上反射的金属寒光,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甚至能从对面一位将军锃亮的护心镜上,看到自己模糊而狼狈的倒影。
他被剥夺了站在这沙盘前的资格。
他只是一个“罪兵”,一个被允许旁听的沉默幽灵。
他能感觉到那些高级将领们不时投来复杂的视线。
那视线里,有轻蔑,有戒备,有好奇,唯独没有半分同袍之谊。
他不在乎。
他的目光,早已穿过这些人,死死地钉在那座精细的沙盘之上。
那上面,模拟着朔州以北百里内的所有山川地貌。
而此刻,一条代表着夏军补给线的羊肠古道上,正被数枚象征着敌军的黑色小旗死死钉住,如同被秃鹫啄食的腐尸。
“……这股戎人骑兵,不足五百,却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新任主帅魏严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烦躁,在帐内响起。
“他们来去如风,对地形了如指掌,从不与我大军正面交锋,专挑我军粮道下手。半月之内,已致我军三批粮草被毁,两支巡逻队全军覆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下众将:“诸位,可有破敌良策?”
无人应答。
帐内,死寂更甚。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块硬骨头,一块能把牙都硌碎的硬骨头。
出兵少了,是去送死;出兵多了,对方仗着机动力,早就溜得无影无踪。
这股戎人骑兵,像一群盘旋在朔州上空的鬼魅,狡猾,耐心,且致命。
魏严的脸色愈发难看,帐内的气氛也愈发凝滞。
就在这凝滞即将结成冰的时刻,一个突兀沙哑的声音,从那个最不该发出声音的角落里,响了起来。
“大帅,末将……罪兵林骁,有策。”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集到了帐篷的角落。
离他最近的一位络腮胡将军,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他的眼神真的像在看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疯子。
林骁缓缓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耻辱的灰色号服,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曾如死水般寂静的眸子,此刻却燃着两簇幽冷的火焰。
帐内的将领们,脸上纷纷露出惊愕与不屑的神情。
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声从人群中传来,虽然轻微,却像针一样扎在林骁的耳膜上。
一个罪兵?也敢在帅帐之内妄议军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魏严主帅也是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
他正要开口斥责,却看到了一旁的秦霜。
那个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如冰山般冷漠的女将军,此刻,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林骁。
她没有阻止。
魏严心中一动,将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讲。”
一个字,如同一道赦令。
林骁没有半分迟疑,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沙盘前。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沙盘边缘时,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一个卑微的罪兵。
他变回了那个熟悉兵法、胸有丘壑的将门之子。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清晰的逻辑。
“此股戎兵,其强在于‘快’,其弱,则在于‘贪’。”
他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精准地移动着,仿佛那不是沙土与模型,而是他自己的掌纹。
“正面围剿,乃是下策。唯有诱敌深入,方可一战而定。”
说着,他拿起一枚代表着夏军的小旗,将其放在了那条被袭扰的粮道之上。
“我的计划是,以身为饵。”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主帅魏严,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里,映着的是近乎疯狂的偏执。
“由我,亲率三百精骑,伪装成一支防备松懈的辎重队,携带足够让敌人动心的粮草与兵器,走这条必经之路。”
“同时,可派人率主力,于此地——‘一线天’峡谷两侧设下埋伏。待敌军被我引入伏击圈,我军前后夹击,将其一举全歼!”
“一线天”三个字一出口,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谁不知道,“一线天”是朔州防线最险恶的死地之一!
更重要的是,之前,他林骁,就是在这里,因为刚愎自用,导致麾下一支斥候队几乎全军覆没!
如今,他竟然还要主动往同一个陷阱里跳?
这是疯了,还是蠢到家了?
林骁对周围的目光恍若未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座沙盘,和他那个大胆到近乎自杀的计划。
帐内陷入了一阵夹杂着嘲讽与惊骇的诡异沉默。
又是秦霜。
又是那个清冷如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你的计划,愚蠢至极。”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林骁猛地转头,看向她。
秦霜也正看着他,冷静地、一层一层地,剖开他那看似完美的计划,暴露出里面所有致命的漏洞。
“其一,”她走上前,用指挥棒的尖端,点在代表林骁诱饵部队的小旗上,“戎人不傻,他们必有斥候。你区区三百人护送‘重兵利器’,如此反常,他们岂会不起疑心?这饵,太假了。”
她说完第一点,林骁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其二,”她的指挥棒,移到了“一线天”的模型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弄,“你在这里栽过一次跟头。你凭什么认为,同样的错误,敌人会让你犯第二次?在他们眼里,这更像一个拙劣的陷阱。”
她说完第二点,他握着沙盘边缘的手指,像石灰一样苍白。
“其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她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剑,直刺林骁的眼睛,“‘一线天’峡谷绵长,你的计划,要求我军主力必须提前三日进驻埋伏。我大军数万,人吃马嚼,补给如何跟上?行踪如何隐蔽?一旦被敌军提前察觉,后果是什么,你想过吗?”
当她说完最致命的第三点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冷了。
最后,秦霜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那种纯粹的将军威严。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地宣判。
“你的计划,赌的成分太大,漏洞百出。我麾下数万将士的性命,不是你用来换取军功的筹码。”
这最后一句话,诛心至极。
它精准地刺中了林骁内心最痛、最不堪的地方。
他确实是想用一场大胜,来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物。
他被驳得体无完肤。
帐内,那些将领们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笑。
嘲弄的目光,如同一根根淬了毒的芒刺,将他钉在原地。
那个刚刚还神采飞扬、指点江山的少年将军,此刻,又变回了那个孤立无援的罪兵。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屈辱与愤怒,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