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摔到不远处,植秋挣扎着,挪动着身体伸出手去。周围人行色匆匆,径自路过植秋,只有一个女孩走上前,蹲下来问她:“姐姐,你还好吗?”
植秋深吸一口气,忍着痛,平静对女孩说:“谢谢,麻烦帮我把手机拿过来,行吗。”
女孩起身,将手机递给了植秋。
植秋拨了120,她环顾四周,说出了自己的位置,即将挂电话时,她不忘说:“能麻烦你们,尽量快一点吗。”
“我真的很痛。”
植秋挂断电话,看到女孩吃惊的脸色。
“你说话的语气,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呢。”
植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看来,是我还不够痛。”
女孩不禁笑了,但很快止住笑容,两人面面相觑,彼此沉默着。
植秋看着一地狼藉,她感到这个场景太荒诞了。
甚至有黑色幽默的意味。
女孩看了眼手机,站起身来,她走了两步出去,又折返回来:“我要去上班了,姐姐,你真的还好吗。要不要让你家人过来陪你。”
我没有家人在这里。
植秋欲言又止,她向女孩摆了摆手。
“你去吧,我没事。”
“谢谢你。”
120来了,植秋被抬上担架,一路嗷呜嗷呜来到医院。医生拍了片子,简洁明了下结论:“踝关节脱位伴骨折,不过万幸腰没伤到,你不能回去了,先住院,接下来要手术。”
医生抬起头,一双眼睛从口罩上方直直盯过来:“另外,尽量叫你家属过来,他们需要帮你跑一下住院的流程了。”
植秋一怔。
家属,她在这里哪有什么家属,她现在是彻底的孤家寡人。比起这个,植秋更关心的是:“医生,我这个要花多少钱?”
“你看你这一块,明显移位了。”医生给植秋解释:“必须要手术复位固定,否则容易造成创伤性关节炎……”
医生一堆术语过后,终于吐出个数字。
“三万块?!”植秋瞪大眼睛。
“就这还是保守估计呢。”医生瞥了她一眼,“小姑娘,不要不舍得,这个是大事,不能拖的,否则伤了脚,你还这么年轻,以后落下后遗症怎么办?”
植秋彻底懵在原地,神思游离,钱包憋了,心也凉了,脚好像也不疼了。她强撑着直起身子,回到现实里,才又感到一股钻心的痛感袭来。
植秋一瘸一拐,一旁的护士看不过去,过来将植秋搀出门诊,门一开,外面的人鱼贯而入,差点让她又打个趔趄。
她找了张长椅坐定,深吸了口气,看着护士,不知怎的说了句:“抱歉,我没有家属。”
护士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一个能来的人都没有?”
植秋只能解释:“我是外地的,家人都不在这里。”
“朋友总有吧,叫朋友来也行。”
见植秋为难,护士说:“叫护工也可以,不过你办手续,最好还是找熟悉的信得过的人,一旦找到了不靠谱的,那损失可能会很大。”
说罢,护士便回到了门诊,植秋看着护士的背影,轻声说谢谢。
她只能给南瑶打电话。
“宝贝,怎么了。”
南瑶没等她说话,迫不及待:“我现在在I国呢,看我的朋友圈了吗,确实很漂亮呢。”
朋友圈,植秋哪有心思看什么朋友圈呢,她拿下手机看了眼,对面的南瑶还在滔滔不绝。
“你不是说,想和我一起来I国吗,不好意思呀宝贝,我现在提前来了,等下次吧,我们再一起来哦。”
植秋疑惑:“你怎么去I国了?”
“我出差啊,还能怎么样嘛。”
末了,南瑶抱怨:“这个破工作。”
工作提醒了植秋,她忽然记起南瑶的工作,作为酒店市场营销经理,在各地飞来飞去是南瑶的常态。
“怎么啦?”
植秋回过神:“没什么了,瑶。”
“你好好工作。”
听筒对面传来催促,南瑶应了一声,对植秋说:“那我回去再找你哈,有事一定记得叫我哈。”
植秋挂断电话,她翻着电话簿,还有几个同事可找,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医院里人形形色色,影子不断从植秋眼前掠过,又消失。植秋看着来往的人,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忽然后悔为了徐玳留在这里。
一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城市。
可说到底,她还是最怪自己。
或许真如承淞说得,她不撞南墙是回不了头的,可往往想要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被架在半空,进退两难。
想到承淞——
植秋的思绪好像回流了,她握着电话,想要不要给承淞去电,毕竟在这里,她似乎只剩下了他,能短暂地作为她的依靠。
她不是很清楚,他是否愿意。
植秋摩挲着手机,低下头去,下一秒,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植秋被吓了一跳。
屏幕上,正闪烁着承凇的名字。
“喂——”
她下意识接起电话,语气有几分茫然。
“承凇,你——”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给你发消息也不回?”
植秋头脑一懵,换做过去,她一定会反唇相讥,然而如今,她握着电话,茫然无措到连语气也服了软:“抱歉啊,承淞,我现在在医院。”
“我没看到你的消息。”
对面有了短暂的停顿,几秒过后,男人音调有了几分提高。
“你说什么,你在哪儿?”
“我说,我在医院。”
植秋重复道:“莲安二院,我脚扭伤了,你听明白了?”
她的口吻,重重在莲安二院上按了几下,但仍敌不过对面的嘈杂。听筒里开始滋滋啦啦,很多杂音混在一起,植秋受不了,拿下电话,她看了眼屏幕,等她再将电话放在耳边时,忽然,对面已经挂断了。
她又重新回归了安静。
植秋坐在长凳上,眼神漫无边际,她实在不知该看向哪里,没有终点。
她一时就这么闲了下来,过去她忙碌,成日沉浸在图纸与方案里,从未有过片刻安静,然而这片刻难得的安静,竟来自于她脚扭伤的这一刻。
植秋不禁自嘲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
植秋再一次试图站起来,可稍一用力,脚踝便疼到冒汗,她无奈,只能坐回到长椅上。
她再次感到颓然无力。
“我该怎么办呢——”
她背靠在墙壁上,白色的墙触感像冰,凉意渐渐浸湿衣服,延伸进她的身体里。
植秋终于下定决心。
一个护士从身边经过。植秋叫住她:“不好意思,请问,哪里从能找个护工——”
话音未落,拐角口有一道人影闪过。
那人步伐急促,明显是跑着来的,刹停在走廊尽头,男人望了一眼指引牌,便朝这边快步走过来。
“骨科——”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门标,两条长腿迈着,很快来到了诊室门前。
男人锁着眉头,环顾四周,目光掠过一圈圈的人。
他焦急的眼神,一下跳进植秋的眼里。与植秋四目相对时,他原本快速而匆忙的眼神,才有了一瞬聚焦。
“承凇——”
看到承淞忽然出现,植秋只感觉呼吸都要停滞。
承凇的脸色忽然变了,原本很大的眼睛,慢慢眯起来,步子也开始慢条斯理,一步步,一步步向植秋走来。
看到他的身形逐渐变得清晰,植秋能感觉到,承淞脸上的线条都随之松懈。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只有他的头发,随着喘息,还在簌簌伏动。
植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今天——”
植秋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今天,怎么穿的这个样——”
见惯了他休闲卫衣,兜帽套头的模样,承凇今天的衣服很不一样,一件蓝色衬衫,剪裁很好,领口贴合着他瘦长的脖颈,宽肩线条一路向下,植秋看过去,是一条黑色西服裤,衬托出他双腿的轮廓。
修长,有型,像她翻阅过无数的杂志的男模特,就这么走了下来,来到她的面前。
他确是英俊的。
像画里的人有了生命,但少了几分人气,只有眼睛里的冷才是真的。
诚如现在。
“今天有个品牌运营的会议。”
承淞低下头,看了眼裤子,又盯着植秋:“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
植秋忽然恍然:“你怎么来了。”
承淞一怔,他张了张唇,想说什么,但终归沉默下来,植秋盯着承淞的眼睛,她看到承淞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很细微,但她捕捉到了。他不再看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他挺拔的影子落在植秋面前,让植秋有点恍惚。
她第一次看到承淞不同于以往的模样。
片刻后,承淞推一把轮椅过来。植秋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但椅子很干净,似乎有酒精的味道。
“过来。”他偏了下头。
“怎么过去。”
植秋有点尴尬,看了眼自己的脚。
受制于人的感觉真不好,植秋想,她会永远记得这个时刻。
正在她胡思乱想时,一双手架住她的胳膊,不等她反应过来,植秋身体便悬空起,她扭头过去,正看到承淞的脸,在她咫尺的地方。
她终于再一次仔细地,认真地看到了承淞的五官,还有他松软的头发。
柔软得,似乎像她摸过的一只狗,不是路边随便的宠物,而是养在家里,经过精心打理的。
只是,承淞没有看她。
植秋就这么坐在了轮椅上,任由被承淞推着。刚进到电梯里,植秋感到后背一僵,她的包被承淞夺去了。
“你干什么呀。”
植秋伸手,但碍于坐在轮椅上,两只手只能伸在半空,无力地挣扎着。
承淞很快将包扔到植秋怀里。
“摔断了腿的人还这么嚣张?”承淞居高临下,眼神睥睨,植秋看过去,心里更是不爽。
“我只是脚骨折了,谁说我的腿断了,我拜托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她忿忿回头,气得坐直了身体,脚传来的痛感让她嘶哈一声,直起的背再次弯了下去。
一楼到了,植秋又被推着向前走,轮椅的轱辘声滚在地面上,植秋再次在心里发誓,她会一直记得这个时刻。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植秋没好气。
轮椅忽然停下,承淞的脸忽然放大在她的眼前。
他指了指路标。
“办住院。”
他将身份证递给前台:“你难道今晚要睡在大马路上吗?”
植秋这才发现,他捏着自己的身份证,看承淞自然而然地与前台交流入院流程,植秋方才晕满胸腔的情绪像一只气球,升到半空,破裂得毫无预兆,她慢慢靠到椅背上,对着承淞的后背喃喃:“我会还你钱的。”
承淞回过头,因胳膊搭在桌子上,肩膀挡住了他半边脸。
“你先欠着吧。”
这是承凇第一次给人办住院。
他平时很少来医院,在漫长的记忆里,承凇对医院有清晰印象的时候,还是他的父母去世那年。
消毒水的味道,和白花花的背景色,充斥在他的心头很久。
后来,记忆慢慢淡了,稀薄了。
植秋的电话,让他稀薄的记忆再度清晰,听到植秋在医院的那一刻,承淞的心皱成一团,像原本破败不堪的白纸,伤痕累累,再次被揉了个稀烂。
开车来的路上,这颗破败的心,像忽然有了力量,咚咚咚,像要跳出他的身体。
火急火燎赶到医院,看到她小小的身体缩在角落里,承淞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幸好,她没事。
“你在这里等我吗?”
一段时间过后,承淞回过身,他将一打纸交给了植秋。
“现在不是都电子化流程了吗?”
植秋疑惑。
承淞弯下腰,指了指纸上的数字,诚恳又漫不经心地说:“记得还我。”
“……这么贵?!”
植秋瞪着纸上的数字,这比她的预期还要多上许多,她痛心疾首,将单子捂在胸口。
本不富裕的存款雪上加霜,植秋心头俨然在滴血,然而还没等坐稳,轮椅又开始动了。
植秋被晃了一下,她忿忿再次回头,又对上了承淞散漫的眼神,这次,她没脾气了。
被推着到处走来走去,植秋索性安静下来,偶有老年夫妇推着轮椅路过,植秋便自嘲说:“我还没老,先坐上轮椅了。”
承淞顺着她的目光,看着远去的老年夫妇。
“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承凇推着她。
“今天怎么弄的?”
植秋难得听到一句关心,她很是惊奇,头向后仰,看见承凇倒着的脸,依然很冷。
她故作轻松:“说出来,你可能都不相信。”
“我相信。”
承凇打断了她。
植秋只顾自己说话:“我被一只箱子砸到了。”
“箱子?”
承淞皱眉。
“我猜应该是有人想在电梯口放箱子,让箱子顺下来,结果箱子没站稳,滚下来,正好砸中了我这个倒霉蛋。”
承凇的动作一顿:“你没报警?”
植秋恍然:“哦,我忘记了。”
“当时只想着能赶紧来医院,都没想到要报警呢。”
植秋问:“现在还还来得及吗?”
承凇停下来,把衣服扔在她的膝盖上,没有说话。
病房楼就在门诊楼旁边,只是这里的病房,与植秋想象的不太一样。
干净而空间大的屋子,还有落地窗与隔间,如果没人告诉植秋这是病房,她一定以为这是哪里的高级公寓。
植秋看了眼承淞。
承凇关门。
“给你定了间单人的。”
“你不是喜欢安静吗。”
“我的钱——”
植秋扼腕:“是让你这么糟蹋的吗?”
“是我的钱。”
承凇翻了个白眼,旋即出门,楼道里传来他若有若无的声音,他似乎在打电话。
植秋开始模糊地意识到,这点钱对承淞不算什么,再多的,他也出得起,并且很容易,她扼腕叹息的数字,更像是承淞指缝里漏下的,不值一提。
这个年少曾寄居于她家的少年,早已慢慢变得不同。
这几年时光很短,却像把他们隔在了不同的世界里。
她不禁想,时间究竟改变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一同在莲安,过去她从来都没想过问一问承淞,他到底在做什么,到底过的好不好。
植秋心底一阵潮湿。
待承淞进门,植秋说:“那我到时候还你。”
拿什么还,她自己也不清楚,现在她只剩下一张嘴,好像还在倔强地昭告她的自尊,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感到无力。
她现在连自己都要养不起了。
“植秋。”
“嗯?”
植秋回过头,只见承淞站在门边,“你过去。”
承淞停顿一下:“你过去过得怎样?”
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插在兜里,眼光始终在高处,看着植秋。他散漫的模样消解了这句话认真的意味,只是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像逆光的一段剪影,有一种难言说的落寞。
植秋一笑。
天边红日像一轮圆盘,只待天色暗下去,摇摇欲坠。
植秋的脸浸在红日的光里,却很元气:“很好呀。”
承淞也笑了。
植秋不知道他为何笑,且她一贯参不透承淞的意思,他一直是个很我行我素的人,她索性也不再去想他表情的含义。
承淞走过来,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安心住在这。”
“我已经问过专业人士了,虽然伤得不严重,但还是要做手术。”
“我是个男生,不方便过来,你需要找个护工,来照顾你的生活。”
承凇的话,忽然顿了一下。
“当然,你也可以找我。”
“如果你愿意。”
听了这话,植秋推了承淞一把。
“讨厌。”
夕阳将植秋的脸镀一层红色,她还不解气,拉着承淞的袖子不脱手,承淞猝不及防,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植秋啊了一声,立刻松开了手。
植秋不忘说:“谢谢你,承凇。”
“那,我走了。”
他手扶着门,向后看了一眼。
植秋坐在椅子上,腿上还盖着一块毯子,依然在向他笑。
在阳光下,她的脸显得很白,但不再是如过去如一般的健康的白,像医院墙壁似的,仿若花朵枯萎的前兆,艳丽不再,色彩褪去,蒸发掉了青春似的。
承淞忽然抬起手,一个小巧的东西从他手心弹出来,在半空中抛了个弧线,向植秋飞过来。
植秋下意识伸出双手,承淞的力气不大,她轻易便握住了它。
她结实地感受到了那东西的触感,有点硬,还有点热。
植秋将手慢慢展开,只见一枚车钥匙躺在手心里,车钥匙有一点擦了色,明显陪了承淞很久,还带着他的余温。
植秋有点惊讶,她认出了上面的车标,与那天去接她的那辆车子如出一辙,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承淞面无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