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冬-
期末考试成绩如约而至。
植秋考了年级第二,当她将成绩单递给林欣时,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秋儿是绝对不需要我们操心的。”
说着,她将成绩单放回桌上,目光重新回到电视屏幕。
母亲对她的成绩谈不上关心,她的夸赞更像客套,是对植秋辛苦一学期的问候。
植秋习以为常。
门再次响了,承淞半个身子探进来,腋下还夹了只篮球,冬日里,他的头上似乎在冒着热气,承淞简单问候了一声,便默不作声换鞋,要往房间里去。
“承淞,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了,你考了第几?”
植秋和承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又望向林欣,三人的眼里各有心事,可谁也说不透对方是如何想的,林欣磕着瓜子,为了拿了杯水才欠了欠身体,直到这时,她才正眼看了承淞一眼:“秋儿考了第二呢。”
承凇声音很轻:“第一。”
林欣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微妙,不易觉察,以至于只有植秋觉察到了。
在植秋印象里,母亲对承淞实在没什么兴趣,更别提他的成绩,她从不会过问,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突然来这一出。
长久的忽略让林欣措手不及,她亲手抛出的问题像块砖,砸了块玉回来,只是这玉不是属于植秋的,林欣脸色微微一变,嗤笑道:“是啊,男孩嘛,就应当更好,更优秀一些。”
“我们秋儿,是个女孩,是不需要太过拼命的。”
林欣看向承淞。
“她学得好,那是她的能力,可那又怎样呢。”
林欣一笑,“在将来,她只需要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锦衣玉食,作为女人,她只要能找到一个依靠,那一切的一切,高枕无忧了。”
林欣再次看向承淞:“你说是吗,承凇。”
承凇点了点头,他无意反驳。
“或许是这样的,林阿姨。”
植秋回过头:“妈妈,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
植母的话中,不无宠溺。
“傻孩子,我是希望你不要有压力,你看,我找了你爸爸,他是我的依靠,我是他的后盾,我们结合,然后有了你。”
她笑了一笑:“我们生活,难道不是很好吗。”
植秋一知半解。
母亲究竟是不是逞一时之快,植秋想不明白,抑或她本就可以像母亲一样,不必担心忧心未来。她看着母亲的表情,林欣眼中那一丝复杂的情绪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似乎再次变成了那个温柔的母亲。
看母亲这样,植秋舒了口气,不管怎样,她现在不必因为承淞的优秀而挨骂了,手慢慢松开了裙子。
而承凇提起书包,默然打开房门,他关上门,将植秋与她的笑脸慢慢掩盖。
傍晚,植浩回家,他习惯性地看了眼承淞的房门,便随口问道:“承淞呢,出去打篮球了吗?”
“没有。”林欣目不斜视。
“他回来了吗?”
林欣摁着电视遥控器。
“回来了。”
“奇了怪了,平常不都喜欢出去打篮球吗——”
植浩脱下衣服,来到承凇的门前,敲了敲门。
“承凇,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房间。”
他继续说:“出来,承淞,要吃饭了,出来吃晚饭,一起说说话。”
男孩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发闷,像临下雨前潮湿的空气,透不过气似的。
“我不饿,叔叔。”
植浩连续叫了几遍,可承淞仍没有出来,他只能无奈作罢,吩咐了保姆将饭菜留一份后,便走到了餐桌边。
吃饭时,植秋扭过头去,向承凇的房门望了一眼。
承凇真的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夜晚,直至门缝的亮光熄灭,承淞才感到如释重负,他躺倒在床上,借着月光,他从枕头下拿出父母的相框。
照片里,夫妇二人笑容明朗,像温煦的太阳,与这寂寂的黑夜格格不入。
他抚摸着人像的轮廓,依稀记得在哪里看过一本画册,夜深人静时,是魔力最为显灵的时刻,只要心存怀念,思念的人就会回到自己身边,承淞执拗地看着照片,可眼睛酸了,累了,照片里的人还是纹丝不动,承淞忽然不想再看下去,头埋在臂弯里。
“我再也不要想了——”
他自言自语:“为什么我会想到你们的最后一面——”
忽然,门口传来微弱的动静,承淞警觉地抬起头,翻身起来。
他光着脚,轻轻走到了门边,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是植秋。
他依旧保持着这防备性的姿态,视线向下,落在了植秋的鼻梁上。
细密的汗珠,黏住了她一根头发,大概是有点发痒,植秋忙乱地用胳膊将头发拂到耳后,她慌乱地带出手里的一个盒子。
黑夜朦胧,月色旖旎,在暗与明的边界里,承淞有点看不清她。
“你晚上还没有吃饭呢。”
承凇扭过头,面无表情关门。
“我不饿。”
“喂,你这个人——”
植秋下意识将手放在了门框上,承凇眼疾手快,关门的霎那,手里的动作一下刹停。
月光洒下,铺散一地银纱,巨大的落地窗前,风习习浮动,窗纱纠缠着银白色,渐渐分不清彼此了。
他不得不仔细看着女孩的脸,原本沉在水里的模糊感,此刻一下消失了似的,她就像从远方突然来到了他的面前,承凇压下声音,说:“你疯了,干嘛突然把手伸过来,夹到你怎么办!”
“我,我是怕你关门。”
“你别关门——”
承凇一时怔住,原本伏在门框上的筋节分明的手,慢慢松懈下来。
楼梯忽然传来响动。
像是有人下来了。
而承凇的房间,恰巧在楼梯口。
植秋瞪大眼睛,她看了眼楼梯,又看了眼承淞,忽然伸出手来,推了承凇一把。
“?”
承凇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她推进了房间,她随之进入房间,慌乱之中,他突然触到了植秋的手。
承凇额上的汗,忽然便下来了。
他急将手放到身后,可身体没了支撑,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床上。
“喂!”
承凇一下坐起身,便看到植秋凑在门上,仔细听外面的声音。
他忽然便安静下来。
植秋很认真地在听,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这扇门上,她微皱眉,右手伏在门上,在月光下,指甲似乎有一层淡淡的粉色光泽。
承凇看着她,他好像从不曾这么认真看过她,他与女孩接触的少,很少了解她们的情绪,只觉得一旦女孩皱起眉头,那就是愁容,让人难过。可植秋的眉头却有点可爱,她皱着眉,白裙在身,像一个警觉的兔子。
她似乎是从不懂忧愁的。
承淞微微偏了头,想到方才她手背的触感,手指按在床上,慢慢收紧起来。
不经意间,植秋与承凇对视,她指了指门,露出一个尴尬微笑:“好像是我妈哎。”
承淞没有说话。
客厅里的动静窸窸窣窣,植秋等了一会,依旧不见消停的迹象。她自然而然地坐到承凇身边,轻声说:“怎么办啊。”
“你半夜过来,现在问我怎么办?”
承凇捏着鼻梁,叹了口气。
植秋环视一圈,房间摆满了承淞的东西,也充满了他的味道,一股清冽,好闻的青草香,她的气味几乎要消失了,墙上原本的女星海报,也被承淞换了下来,一些篮球明星,她不认识,好像唯有地上的白色毛毯,保留着过去她住过的痕迹。
植秋自然而然地坐下,看到散落在地毯上的卷子:“承凇,这是你这次考试的试卷吗?”
她拿起来,看着承凇干净的笔迹,他不仅写字有力,写数字也很漂亮,植秋打眼一看,解题的步骤很简洁,没有过多的步骤和弯弯绕绕,但就是可以直击答案。
“这最后一个题,能教教我吗。”
植秋靠近承凇,附在他耳边,悄声说:“我就这一个失了分。”
她大概是刚洗过澡,身上还留有山茶花的香气,声音拂在耳朵上,连带着温热的,清香的呼吸,将承凇侵袭。
承凇没有转过头,耳根却有点发烫。他本来眼皮打架,此时却忽然精神了,不知怎的,他说:“好。”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承凇都记得那个夜晚,他与植秋坐在地毯上,悄声地,压低声音说的那些话,因一直压抑着喘息,他们彼此间的气音纠缠在一起,连呼吸声也分明。植秋干净的指尖跳到试卷上时,承淞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像是窒息过后,又有人给了他生息,来回反复着。
尽管交流仅限于数字与公式,可承淞的心跳得几乎不能自持,与打球,跑步,极度放空自己时不同,这种心跳很是微妙,他不得不好几次停下来,理顺了思路才能说话。
承凇说:“我说明白了吗?”
“嗯啊。”
植秋拿过承凇写的步骤。
“希望下次,我能超过你。”
植秋很聪明,承凇信她。
他问:“你妈妈不是说,不需要你学习太好吗。”
“你只需要找一个依靠的人,就可以了。”
很奇怪,林欣的话,承凇向来记不太清的,她的话大多不好听,承凇习惯了,索性也不去记,可唯独这一句,就像刻进他的记忆里,时不时闪现,根本忘不掉。
植秋一听,差点笑出声来:“哈,我才不要听我妈的。”
“我干嘛要把大好青春,绑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承凇说:“你好像很听你妈妈的,但又好像不怎么听。”
“我搞不懂你。”
“那你就别懂了。”植秋眨了眨眼睛。
一阵沉默。
植秋忽然问:“你大学想要考哪里?”
“我也不知道。”
承凇想了想,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要好好学习,这大概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与打球,运动没什么区别。
他的未来在哪里,他都不清楚,更别提去读大学,只要时间到了,能去一个地方就好,这个地方具体在哪里,对他来说不重要。
承凇反问:“你想去哪?”
植秋好像很有目标:“想去一个远离家的地方。”
她忽然两眼亮晶晶:“我想去B市哎。”
“大城市,挺好。”
除此之外,承淞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从不关心人的去留,可他隐约感到植秋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他忽然心里很堵,像提前就与她分离了。
但明明,她现在就在身边。
承淞看向植秋,她侧脸的轮廓浸在月光中,在玻璃映照下,微微发亮,一片黑暗里,好像只有植秋是真实存在的,她的睫毛,她的嘴唇,起伏得像蝴蝶振翅,全飞进了承淞心里,他不得不挪开目光,可蝴蝶仍在,他看着月亮,眼前却是植秋的模样,挥之不去。
像一种隽永的,不灭的记忆似的。
植秋与承淞并排着:“可是,如果我一个人去的话,会感到有点孤单哎。”
她身体前倾,去看承凇的眼睛:“你会陪我一起吗。”
承凇迟疑。
“我——”
他没想好。
他从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情。
承淞欲言又止,植秋只以为他是心有不甘。
“你不愿意吗?”
植秋有点失望:“也是,除了B市,还有A市,好城市那么多,你怎么和我一样,非要选择一个地方呢?”
承凇只说:“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
“啊,好失望。”
植秋叹了口气,两只手抱住腿,一动不动。
承凇忽然很想看一下植秋的表情,他扭头,去追植秋的目光。
“你是希望我和你一起吗。”
他隐隐想知道答案,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但又害怕植秋说出来,生怕这个答案不是他喜欢的,想要的。
承淞的心跳开始跳得很快。
植秋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
“多一个朋友,互相帮忙,难道不好吗?”
承凇的目光,一瞬间暗沉下去。
“是啊。”
承淞说:“我只是你的朋友。”
他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或许,朋友也算不上。”
-
这段寄人篱下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承凇行走在植秋的家与学校之间,两点一线。林欣待他态度依然不算客气,但承凇很会安慰自己,毕竟家人没有了,能有一个地方收留自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现在只是靠一股意念活着,像植物有了光合作用就能活下去,思维太简单,以至于许多烦忧的事情也变成了好事。
偶尔,他也会帮林欣做一点事情。
比如说——
“承凇,最近有没有男生给植秋递情书?”
某一天,植母将承凇叫到面前,神色郑重其事。
年龄愈长,植秋确是出落得更漂亮,加之她又会打扮,美商天分高,穿得衣服总能吸人眼睛,在很多人还留着清汤挂面发型的时期,植秋白衬衫,格子裙,将她的黑长直盘起,扎成韩式的低丸子了。
承凇摇了摇头。
“没有。”
“那就好。”
林欣舒了一口气。
“她要是有什么思想的波动,你要及时告诉我哈。”
承凇点了点头。
“好的。”
他答应得很干脆。
承淞一直以为植秋的个人生活很私密,从不会让他介入,然而这并不受他控制,某个寻常午后,临班的毕澄找到了承凇,将一个信封塞到了他的手里。
“这是什么。”
承凇不解。
“情书啊。”
毕澄看到承凇奇怪的眼神,特意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妹妹的。”
“哦——”
“给植秋的?”
承凇将信拿在手里,垫了垫,有点沉,大概是装了巧克力,或是别的小礼物。
“你们追人的方式都这么老土吗?不是情书,就是礼物。”
承淞无语,将信封要塞回毕澄的手里。
“你要不自己去送吧。”
毕澄像躲一只烫手山芋一样,硬是不接:“干嘛啊,都是好兄弟,你帮我一下。”
“那你说,为什么非要通过我。”
承淞指了指自己。
“因为——”毕澄有点难为情,“我要自己去送,她肯定不会收的。”
“......”
承淞捏着信封的一角,有点无措。
“怎么,你是不好意思啊。”
毕澄意味深长地看了承淞一眼:“还是,你也喜欢植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