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瞧瞧他。”
说着,她缓步走到屋外,树下有个少年抱剑而立,背影落寞,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神情怔然。
“师尊?”华溯指尖颤动,飞快地跑了过来,“您没事了吗?”
“自然无事,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她将眼前之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听闻你修炼时受了伤?伤在何处?”
听见她这话,华溯周身仿佛隐隐作痛,那一剑留下的暗伤甚至深深刻在神魂之中,偏偏他不能光明正大去向泠霜求药,也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幸而司潜他们皆未细查,不然如此遣欲如此熟悉的剑息,定是瞒不过身为泠霜师兄师姐的他们。
“是徒儿不小心,以后定会更加谨慎的。”
“是吗?”泠霜眸光平静,“为师问伤在何处,为何不答?”
华溯心中惴惴不安起来,她起疑了吗?
他垂下头,沉默不言,忽地颤抖着身子弯腰,紧紧捂住嘴,一大口红艳艳的鲜血便从指缝里溢了出来。
泠霜惊得后退一步,又连忙上前搀扶他:“怎么会如此严重?这是伤到肺腑了吗?”
她不通医术,也不敢乱给徒弟医治,刚想把司潜唤回来,徒弟轻轻拉住她的袖子:“师尊,别去,大师伯知道的......他给我留了药。”
“你师伯可没说你如此严重。”
“因为、因为徒儿求他隐瞒的,一来生怕师尊嫌弃徒儿愚笨低劣,连寻常的修炼都会出错,二来,也不想让师尊忧心我。”
看着他耷拉的眉眼,泠霜默默叹息,替他擦去了手中的血痕,心底疑云稍散,这样吐血的伤,定不会是神魂有恙,加之遣欲剑势凶狠,他刚入道不久,很难扛住的。
她这个小徒弟,对自己也未免太严格了些,初来乍到便这样勤勉过人。
“华溯,”她抬手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出言安抚,“你还年少,为师也不是什么严苛之人,别这样逼迫自己。”
“师尊的意思是......”
“循序渐进即可,修行本就是积年累月的事情,不急于一时,过于着急反而会招致心魔,”泠霜的目光飘向远处,“明日起,你可以去听听其他几位道君授课,挑你喜欢的就好。”
天衍宗的人多,课业也五花八门的,从符箓到炼药到刀剑,应有尽有,随意选择,前去上课的以外门弟子为主,只有极少一部分是那些道君门下的亲传弟子。
“师兄!”想到这,泠霜回头朝屋内唤了一声,“明天让华溯跟着阿甄去上课好不好?”
司潜自是应下:“行啊,阿甄学的是御兽和阵法,也不知他感不感兴趣?还有顾寻雁的弟子也在,可以做个伴。”
“师尊,我喜欢阵法。”他悄悄拉住泠霜的袖摆,眸中满是期待。
“嗯,你既是剑修,学学阵法也好相辅相成。”
“师尊,还有......”华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乌木珠串,捧到她面前,“师尊昏睡这几日,徒儿实在焦心,奈何修为太弱,只能编了串珠子,盼着护佑您安康......这是用我在人间时重金买下的养神木打造而成,攒了许久呢。”
“这——”泠霜犹豫一番,毕竟是小徒弟的心意,可花去他攒了许久的钱,也实在......
华溯见她未接下,又往上凑了凑:“师尊别嫌弃我的东西粗陋......”
“怎么会呢?”泠霜接下了那串木珠,缠绕着戴上手腕,乌黑的珠子上透露出浅浅的金色,星星点点,的确是极好的材料,“你有心了。”
“师尊喜欢就好。”
她又嘱咐了几句诸如莫要冒进之类话,便回了屋,因此没能留意到自己天真纯稚的小徒弟眼中那片晦暗不明,如同幽夜里跳动的磷火。
师尊......
她手腕细长白皙,那串黑沉沉的珠子,果然很适合她。
华溯微微合拢掌心,手串温厚的气味仿佛还粘在肌肤上,这的确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亲自打磨圆润,一颗颗用细丝穿好,为自己师尊准备的“礼物”。
他无声一笑,望向洁白如雪的月华树,心中期待不已。
司潜和顾寻雁已经离开,鹦鹉蹲在泠霜的床头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她用指尖替它扶着,想了想,又抱着放到窗边的阳光底下。
袖口的一角恰好露出了刚刚带上的木珠,碰撞的沉闷响声惊醒了鹦鹉,它迷迷糊糊地打量着,好奇地啄了几下。
“你喜欢这个吗?”
“香香!”
“什么?”她动作一滞,忽而反应过来,“你喜欢这个味道呀?”
鹦鹉平日里最爱她庭中种的那棵月华树,而这养神木更是气味清浅宜人,她想了想,取下手串,铺到鹦鹉身下,如同一个小窝似的,让它安睡。
深夜,华溯轻轻关上门,设下一道阵法,将皎皎月光隔绝在外。
随后,他一点点抚过自己的肌肤,冰冷至极,仿佛一个已死之人。
华溯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墨玉,紧紧握在掌心,浓郁的黑气霎时弥漫整个房间,他在黑色之中坐下,开始缓缓吸纳。
许久之后,外面的天泛出淡淡的晨曦,他煞白的面色才和缓不少,那块墨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今日泠霜对他的安排,华溯虽是不耐,却也不得不乖乖听从。
那位她口中的“阿甄”很快便来了露华峰,一身红衣热烈张扬,先是高高兴兴地跑去泠霜院子里说话,等他到时,见到的便是一幅温馨的画面。
“我那日左劈一刀右挥一剑,直接将那几人——”
“嗯,阿甄果然厉害。”
泠霜感知到阵法的动静,知道华溯过来了,招呼着阿甄领他去教习阵法的云谙道君那里。
“师尊......”华溯走上前来,话间有些不舍,目光却紧紧追着她的袖口,“徒儿——”
“不必担忧,你跟着阿甄就好,云谙性子温柔,知道你是我的弟子,也会多多照拂的。”
“对!小师叔放心好啦,我会寸步不离地带着他的。”
她的袖子怎么一直挡着!
华溯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凝望她,不愿离开。
手串......戴了吗?戴了吗......大概戴着的吧。
“走了呀!”阿甄已经唤出了自己的佩剑,“快一点,不然就得坐在云谙师伯的眼皮子底下了!”
泠霜见自己的小徒弟好似有些不舍,只好安慰道:“这又不是出远门历练,不过上个课罢了,快去吧。”
华溯不敢再纠缠,生怕让她瞧出不对劲来,一步一回头地踏上剑,追上阿甄。
周围渐渐有了不少弟子,皆是姿态放松地御着剑,有的三三两两地闲聊着。
阿甄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开口却与在泠霜面前判若两人,俏皮甜美的脸上带了些嘲讽。
“灵微小师叔新收的弟子,就是你?”
华溯斟酌了一番,望着脚下掠过的仙台重重,低声道:“是,不知师姐是要——”
“哼,资质平平,也不知道哪里入了我师尊的眼。”
阿甄的师尊?那不是司潜吗?
他有一瞬的怔神,不由得问了出来:“你师尊......?”
“对呀,”阿甄忽地意识到什么,不由得笑意更盛,“咦,你不会不知道吧?”
“选你做徒弟,根本不是小师叔的意思,只不过我师尊催得急,替她挑好,她才点头罢了。”
“灵微道君天赋绝佳,修为深厚,她可......从来没留意过你。”
华溯浑身发凉,指尖微微颤抖。
相里泠霜......从未留意过他?
他以为她会选中他,是因着冥冥之中的前缘,将他们密不可分地牵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
被压抑多年的恨意丝丝缕缕地蔓延,华溯轻轻扯了扯嘴角,神色平静地看向阿甄。
“我师尊知道你是如此尖酸刻薄、心思狭隘之人吗?”
“你要学那些稚童一样去告状?”她满不在乎地踢着自己的裙角,在风中划出鲜妍的色彩,“那尽管去就好,小师叔一向宠我,你看她会不会信。”
她嫉妒他。
华溯长长吐了口气,按下起伏的情绪,微笑道:“自然不会,师弟知道自己三生有幸,才得入灵微道君门下,定会——”
“无趣。”阿甄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率先在一片巍峨的楼阁前停下,收了剑,回头等他。
没事的。
华溯安慰自己。
他岂会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至少,她戴了那串木珠。
那会夺她生机窃她灵气、扰她安宁的“养神木”,专门为她而制,于旁人无用,即使司潜他们来检查,也很难看出端倪。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相里泠霜有没有看到他,留意他。
他不择手段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还不过来?你要害我在云谙师叔面前听课?”
两侧已经陆陆续续有不少弟子脚步飞快地抢位置去了,华溯闻言,只好跟上阿甄,选了个中间的位置坐好。
云谙甫一入内,便发现了他,微微朝他点点头,便取了几枚卷轴出来,摊开悬于半空。
华溯随意扫视,发现是一个比较普通的九宫阵,起阵和破解他都早已烂熟于心。
神魂之中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痛意,遣欲的杀伐剑息如附骨之疽,自那夜之后,便会时常发作。
他无声地喘了口气,静静地等待这次疼痛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华溯”将他唤醒,身侧是阿甄幸灾乐祸的脸。
“初次上课便走神?枉你还是灵微——”
“师姐,我们回去吧。”
外面已经是霞光如绮,这次痛的,比前一日久得多。
他得赶在泠霜发现之前,彻底解决这个剑伤。
匆匆赶回露华峰,华溯去寻了自己的师尊,却扑了个空,于是便坐在树下的石桌边,等她归来。
可直到月上中天之时,露华峰仍然空荡荡的,素日里吵吵闹闹的鹦鹉也不在。
她去了哪?
泠霜连传音用的玉符都没给他,华溯即便有心寻找,也无计可施。
群星闪烁,枯坐一夜。
她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