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骗

    许是刚醒来的缘故,她坐姿有些慵懒,胳膊搭在摇椅的扶手上,那串养神木松松地垂着,眉眼神色一片冰冷。

    “你不会要同为师说,想拿什么法子去对付你那新交的好友,绕过玉华宗的保护吧?”

    “师尊怎么这样想徒儿!”华溯大惊失色,委委屈屈地挪到她身边,抱起她的袖摆,“徒儿是那等心思深沉的恶毒之人吗?”

    泠霜难得的没理会他,将袖子抽了出来,淡淡地问道:“那你为何有此一问?”

    “徒儿只是想到了此次的遭遇,若有人悄无声息地杀了师尊和我,躲开了魂灯,那岂不是要和师尊做孤魂野鬼去了。”

    听他这话,泠霜脸上才有了几分笑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回的事实在叫徒弟吓着了,才会由此担忧。

    “别怕。”她拍了拍华溯的手背,声音温和,“确确实实有这样的法子,但是——”

    她卖了个关子,观察着华溯的表情,见他惊慌未退,才继续道:“其实不难办,所谓魂灯,也不过是因着与魂体相连而已,把魂魄抽出来单独拘着,施个拓形阵搅碎了就行,如此一来,阵中生成了与魂魄相似的气息,足以骗过魂灯。”

    “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你应该已见过你二师伯,他权御幽都,经手了不知多少死人,勾个魂再捏个假的不在话下。”

    华溯:“......”

    自己师尊一副轻轻松松的语气,他还萌生了些许希望,结果听下来,一个比一个难搞。

    “但这些手段到底不光彩,你听听就好,为师还没那么容易悄无声息地死在外头。”

    “是,师尊,我知道了。”他扬起一抹笑意,“我去见一见我的‘好友’了。”

    拓形阵泠霜没有多说该如何布下,得抽空去藏书阁找一找,他有师尊的信物,可以随意借阅那些宗门秘法,这是最可行的一个方法了。

    若是找不到,那可就要棘手了。

    再者,如果能有什么事,像此次幻境一般,引得羲宁他们请来幽都少君出面,那自然方便得多,可寻常事,那位性子乖张的少君根本不可能来此,而叫泠霜遇险,他也是绝不愿意的。

    凝鸢下榻在宗门一座名为栖云台的客苑中,此处尽是来天衍宗拜访的贵客,她虽身份不显,但因着是灵微道君亲自点头带回的,自然倍受优待。

    华溯御着剑,慢悠悠地飞向栖云台,半路还和匆匆往露华峰赶急着见泠霜的鹦鹉打了个照面,险些被狠啄一口。

    栖云台流水潺潺、云雾渺渺,建在两座青山之中,雕梁画栋,是真正的世外仙境。

    他循着引路弟子给出的位置走去,院门没有落下结界,轻而易举便能进入,凝鸢背对着他,悠闲地坐在池边。

    “华溯......我没记错吧?”她转过头来,眼波盈盈,仿佛真的和好友会面般欣喜,“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华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如愿以偿了,很高兴吗?”他捏了个法阵,阻隔外界,确保他们的谈话不被旁人听去。

    “让我猜猜,你到底知道了什么。”凝鸢站起来,沿着清澈的小池塘走着,步履缓慢。

    “那时你刺我一剑前,我怒火攻心,脑子一热,一时没忍得住,说了个——”她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似是真的在回想一般。

    “唉,好像是说了一个——相里?”

    华溯面色更冷,心底杀意翻涌,他强行将杀气按下,平静地问道:“来此处,你有何所求。”

    “琉璃般若心。”

    果然如此。

    “你知道这是何物......哦,应该说,你知道它在哪吗?”

    “自然知道。”

    “听见我要挖了你师尊的心,竟没有一点反应?无情之人。”凝鸢提着裙摆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搭上他肩头,华溯皱了皱眉,立刻站远了些。

    凝鸢的手落了个空,也不恼怒,反而继续娓娓道来。

    “你也不必担忧,所谓琉璃心,便如修士的根骨与灵根一般,取了之后,不会伤及性命,最多啊......最多有损修为,让你师尊从高高在上的道君之位掉下来而已。”

    “这于你而言,根本没有影响吧?你底子好,大可换个师父,或者舍不得这师徒情谊,找个地方好好养着她就行了,用凡人造出来的那个词,叫什么——金屋藏娇,我妹妹论相貌,也算得上秋水凝神、玉山作骨吧。”

    “你觉得如何?仙长?”

    华溯忽地一笑,话间锋芒毕露:“你要琉璃心。”

    “是又如何?”

    “那我要什么?”

    凝鸢迷茫地眨了下眼,愣在原地许久,才找回了神智,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你、你也要琉璃心?”

    “怎么,你要得,我便要不得了?”华溯大概是不愿多说,负手就准备离去。

    看着他的身影走到门边,凝鸢猛然上前几步,焦急道:“等等!请留步!”

    华溯眉目疏淡,提不起兴趣来:“我们难道还有什么好谈的?”

    “你要琉璃心,为的是增进修为稳固道心吗?若是如此,那我这里有一瓶紫麟血,起码助你升一个大境界,滋养神魂,强韧血脉,我可以赠予你。”

    谎话连篇。

    他并未拆穿:“继续。”

    凝鸢说着,取出了一个纤细的玉瓶,生怕他反悔:“琉璃心于你而言用处不大,我看过了,你招式狠厉,走得路子不太适用琉璃心,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为了诓骗他,让他心甘情愿“让出”琉璃心,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华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玉瓶,嗯,对泠霜应是有些用吧,她从幻境里走一遭,拿去给她养养也好,就是腥味重,也不知肯不肯喝。

    “让我考虑考虑。”

    凝鸢欣然应下,直接将紫麟血给了他:“我带着诚意而来,这个就当做小礼物相送吧。”

    若能得琉璃心,便是十瓶紫麟血也是值得的。

    华溯走后,凝鸢扶着门框,笑得浑身颤抖,忍不住弯下腰来。

    “相里泠霜,”她几乎抑制不住喜悦和激动,“你费力气培养的关门弟子竟然也图谋你的那颗心,你混得不怎么样嘛,也就听起来风光罢了。”

    “到头来,也没有胜过我去。”

    露华峰。

    华溯拿着刚到手的紫麟血,直接绕到一处偏僻的小院,乌楚正踩着凳子站在灶台前,不知做了什么美味佳肴,闻起来倒是尚可。

    他甫一入内,没有收敛气息,乌楚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哆哆嗦嗦地看着他,生怕这个少年又想将他扔回幽都去。

    被少君疼爱的师妹退货,那他真的前路惨淡了。

    “你抖什么,我何曾欺负过你?”华溯将玉瓶放在他手边,吩咐道,“这是紫麟血,大补圣物,今日打算给师尊做些什么?她爱吃甜口的,你添到里头,记得把腥气去一去,难吃就赶你下山。”

    小妖鬼含泪应下,小心翼翼地拧开封口,斟酌着倒入锅中。

    华溯监督了一会,见他没什么异常,才放心离开,去那个种了月华树的庭院里找泠霜。

    鹦鹉与她分离多日,此刻正亲亲热热地站在她肩头,贴着她耳畔说话,泠霜有问必答,丝毫不觉得吵闹。

    “师尊,我回来了。”

    泠霜抬眸望向他,微微一笑:“怎么这样快?没和好友多相处相处吗?”

    华溯坐到她身侧,替她摘去了沾在发丝里的花瓣,解释道:“栖云台灵泽充沛,她顿悟了,我便不打扰她,回来陪师尊。”

    “原来如此。”

    鹦鹉也学着她说:“原来如此!”

    华溯默了默,忍不住问道:“这只鹦鹉,是何时来的师尊身边?”

    泠霜仰起头,破碎的天光落入眸中,她思考一会,才说:“大概......大概也很长时间了。”

    长恒离去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总是郁郁寡欢不爱说话,整个露华峰冷冷清清的,有一天雪后初晴,泠霜练完剑回院子,正好见到一只浅绿色的鸟儿从月华树枝头飞下,扑棱棱地停在她面前,直呼肚子好饿。

    无人知晓它从何处而来,又是怎么绕过重重阵法进入了天衍宗,准确地寻到了她的府邸。

    司潜和顾寻雁围在一起检查了许久,最终确认没有问题,和她说,若是喜欢,养着就好。

    自此,她的露华峰多了一个叽叽喳喳、会逗她开心的小鸟,伴她度过漫长的修行岁月。

    华溯见泠霜话间带着怀恋,不禁去想,他不在的百年里,她的生活究竟如何呢?

    有闻名天下的师父,有疼爱她的师兄师姐,有相谈甚欢的好友,有粘人可爱的宠物。

    只是没有他罢了。

    相里泠霜忘记了一切之后,也同时和过去那些悲伤痛楚作别。

    华溯倏然低下头,虚虚地枕在她的掌心,极淡的清冷芬芳将他浸润,如浅雾沉绵,他想起幻境中那个没能继续的成婚,想起泠霜被他牵住手走出门的那一刹犹豫,想起那一碗接着一碗的苦涩汤药。

    他忽地意识到,是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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