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感受到了他如一汪浓墨般哀伤的情绪，泠霜轻轻动了动指节，摸到他颤抖的眼睫，稍稍作痒。
“怎么了？突然不高兴了？”
徒弟的心情就像师兄的炼丹炉一般，变化极快，明明回来时还挂着笑，歇息一会又耷拉眉眼，闷闷不乐。
“师尊，我没有不高兴。”
泠霜也不多追问，只当是徒弟长大了，有了自己心事，司潜还特意与她叮嘱过这个问题，叫她别干涉过多。
月华树茂盛的花与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时不时飘下几枚轻盈柔软的花瓣，旋转着，降落在二人发间。
华溯的呼吸开始平稳，刚有了几分睡意，突然被院外的动静惊醒。
乌楚敏捷地顶着一个厚重的托盘，脚步飞快地蹿到二人面前，随之而来的是清甜馥郁的花香。
华溯帮忙将那碗熬好的粥放到桌上，盛了一小份出来，邀泠霜尝尝。
乌楚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心地解释道：“主人睡了好几日，先吃些易克化的，下次再给主人做些有特色的菜肴。”
泠霜夸了句“你有心了”便端起碗，细细品尝。
华溯不着痕迹地瞥了小妖鬼一眼，递去一个眼神，乌楚领会了他的意思，忙不迭点头——加了、去了腥、甜的、好喝。
“师尊，味道如何？”
泠霜放下碗勺，挑眉看着华溯：“为师若是说不好，你是不是又想着把乌楚丢出去？”
“......徒儿没有。”
“你来。”泠霜温柔地唤着乌楚，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身前来。
乌楚偷瞄一旁的少年，瑟缩一下，最终大着胆子站在泠霜膝前，乖乖地叫了声“主人”。
“你不必这样称呼我。”她无奈地摇摇头，“和那些弟子一样，唤我道号就行......对了，我师兄没有给你们下什么奇奇怪怪的契约吧？”
“自然没有。”乌楚连忙否认。
“那便好，天衍宗包容各类修者，只一点，不得为恶，你平日里可以自行在府邸里找地方修炼，遇到不懂之处也可以来问问我。”她伸出手，按上乌楚的眉心，灵光一闪。
“除了厨艺之外，还有什么擅长的本领吗？”
乌楚感到眉心有一股轻柔的气息，携着浩瀚的安全感将他牢牢裹住，明白这是泠霜给予他的护身法宝，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崇拜与亲近：“我还会念经！我可以背很多佛门经书法诀给道君听！”
泠霜：“......”
这就不必了吧。
“咳咳咳！”
“怎么了？”泠霜转头，对上少年略带些幽怨的眸子。
华溯面色沉得要滴水，牵起泠霜的袖摆，满腔酸味无处可泄，忍了忍，道：“粥要凉了，师尊再喝些吧。”
乌楚察言观色见状不妙，当即找了个借口逃开，留下院中的二人。
“说吧。”泠霜往椅背上一靠，叩了叩扶手。
“师尊怎么还允他来向您求教呢。”
他从听见那句话开始便急得不行，直到看见泠霜还赠了乌楚一抹剑气，更是恨不得把那妖鬼丢到外头去。
“这，这不可以吗？”她极其不解，接过徒弟新盛好的粥，小口小口喝着。
“不可以！”
“那你从前还催着为师收一个师弟师妹来陪伴你，今日却连我指导旁人一番都见不得。”她故意板起脸，“你啊——”
“我何曾催促师尊收徒了......”
泠霜：“嗯，你只是暗示了为师而已。”
华溯着急了，凑上前去，软了声音道：“师尊别收其他人了，好不好？”
她来了兴趣，徐徐把粥吃完，才拿帕子擦净嘴角，温声询问：“为什么？你不是总觉得孤单吗？”
“师尊也知，我自幼孤苦，无人陪伴我教导我，好不容易遇见了师尊，也只希望......”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落在泠霜澄澈的秋水明眸中，“我自私自利，希望师尊只对我好。”
“别再把给我的爱分给别人。”
院中良久无言，静默的氛围险些令他喘不过气来，终于，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泠霜抬手轻抚他的发顶，心中满是怜惜，“你不喜欢，为师不收就是，给你的东西，自然也不会收回，更不会再分给别人。”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见时辰已久，华溯识趣地自行回去修炼，泠霜陪着鹦鹉在院中闭目养神。
到她这境界，灵气自行亲近，已经无需刻意苦修了。
进了屋子里，华溯设好重重结界，从储物戒里取出了最后一块墨玉。
墨玉上萦绕着淡淡的乌黑气息，看起来古怪又不详，但这于他而言，却是修复的良药。
最后一块了，他想。
吸收完成之后，他因那件事留下的旧伤便全部治愈，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缓缓催动灵力，墨玉里流动的气泽一丝一缕地溢出，化为精纯的药力，沿着经脉游走到体内，包裹住那根仙骨，将附着其上的诡异咒文一道道抹去，只留下干净空灵的骨骼。
做完这一切，他脱力地躺在地上，浑身修为一节节向上攀，冲破阻碍，拔地而起。
天空乌云翻涌，雷光在云中闪过。
修士逆天而行，攫取天地灵气供养自身，每逢突破，便有雷劫降下，长恒曾教导她，这是世间法则的平衡，若有倾斜，便有因果加诸此身。
而在长恒的掌心之中，她也曾第一次触碰了玄奥珍贵的法则符文，获得了追源之术的力量。
第一片乌云聚来时，泠霜便已睁开了双眼，将整个露华峰设下了严密的封印，杜绝外人进入，随后便安安静静地等着徒弟渡劫。
此乃修行一路的重要关卡，她不愿因自己的插手，而叫他少了一次磨砺自身的机会，天雷虽来势汹汹，但淬炼躯体，让经脉更强韧，于心性更是大有益处。
算一算华溯的境界，此次或许还得度一个心魔劫吧，但无妨，在她露华峰上，总归不会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
闪亮雷光迅速劈下，直直地降落在隔壁，泠霜遥遥地听见华溯一声闷哼，随后便咬牙忍了下来。
嗯，还算精神充沛。
华溯知晓自己的师尊就在这方天地内，任凭那凶猛的惊雷流过身体，也不肯痛呼一声，支撑到最后，竟有些意识模糊，四方忽地波动起来，眼前隐隐出现了泠霜面无表情的容颜。
师尊......怎么看起来很生气......
是他没成功吗......
“华溯。”泠霜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看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失望地摇摇头。
“师尊。”他身上的伤口瞬间全部消失，周围仍然是露华峰，不过像是在泠霜的门前。
“师尊，怎么了？”华溯端正跪着，膝行几步，泛白的指尖试探着攥住了她的裙摆，无端感到一丝不安，这又是幻境吗？
不对，修士雷劫之后，怎么会莫名进入幻境，何况还是在师尊的地盘。
泠霜沉默着，并未回答他，轻轻将自己的裙摆拽出，后退了一步。
“无论你心中作何感想。”
华溯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别再继续说下去......
他不想听。
她缓缓转身，青丝在风中拂动，如一面华贵的丝绸，温柔动人，说出口的话却是无比冰冷。
“你我师徒，缘分已尽。”
不要......
“你自行离开吧，此后，别再相见了。”
不要——
一股力道轻轻推开，四周的景物开始倒退，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那座仙境般的府邸，离薄云天光里的露华峰，离这个楼台殿宇林立的宗门，越来越远。
穿过人间熙攘，世事繁华，回归于孤独与黑暗。
他甚至看见不染红尘、清冷无情的灵微道君，在忙碌繁华的街头，牵着另一位面孔陌生的弟子，浅笑盈盈的，与他擦肩而过，但半分都没有停下来看看他的打算。
泠霜，别赶我走。
不可能，她不会赶我走。
周围的空气开始逐渐稀薄，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喘息，无边的黑暗向此间涌来。
耳边忽地响起了刚刚在院中和师尊的谈话。
“给你的东西，自然也不会收回，更不会再分给别人。”
他是她亲自点头的弟子，她怎么会赶他走呢？
不可能的。
华溯捂上心口，挣扎着向前走去，周围的灵气快速地朝他聚了过来，灵台刹那清明，雷劫留下的伤口开始作痛，他小心地睁开双眼，恰好对上泠霜浅笑的眸子。
“怎么吓成这样？心魔劫遇见了什么？”
“师尊！”他不顾背后血淋淋的伤口，立刻扑进她怀中，不愿撒手。
嘶，徒弟这好像是被吓坏了。
泠霜掌心凝出一团灵力，趁着华溯失神的功夫，将那些狰狞的雷伤治愈了大半，又摸了下他的脉象，确定这个劫渡得还是相当不错的，才放心地安慰道：“都是假的东西而已，为师当年也看见过魑魅魍魉，无妨，出来了就好了，你二师伯还专治这些东西呢。”
疼痛得到缓解，他心有余悸地抓着她的手，不愿放开，一抬眸，却不知何时，司潜正站在门外，面色沉沉地看着自己，眼底满是探究。
他......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