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来的时候泰然自若,真正要开口了,泠霜却不免踌躇起来。
该如何说呢?
为师给你找了个道侣,你觉得如何?
为师算了算,你也可以寻个道侣一起修行了?
话术想了无数种,仍然拿不定主意,忽地一声轻唤打破了沉思。
“师尊。”华溯面色有些微白,勉强地,朝她扬起一抹笑意。
“咳咳,你......”泠霜犹豫几瞬,一口气说完:“为师听说你与那凝鸢姑娘情投意合,所以和她师尊商量了一番,决意令你们结为道侣,今后携手同行互帮互助,你以为如何?”
华溯脑中一片空白,他屏住呼吸,声音很轻:“......师尊说什么。”
眼眶酸涩至极,万物都显得朦胧起来,墙边探出的月华花枝,阶下的冷玉石子路,还有眼前站着的,他情牵数百年的人。
她遗忘了彼此的过往,以一个“师尊”的身份,将他推到别的女子身边。
这就是她与司潜商议的结果。
喉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味,华溯弯下腰,一大口鲜血淅淅沥沥地吐在地上,连泠霜浅蓝色的裙摆上都沾了几滴红点。
他抬起头,狰狞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与被吓住的泠霜对视,颤声道:“师尊,我与凝鸢相识时日还不长,不如叫我们多接触接触,再决定要不要结道侣契约呢?”
泠霜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扶住他,从储物戒里翻找出几枚宝药塞入他口中,雪白的指节被染得红浸浸。
“师尊,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你这是怎么回事......”她喂了药,又替徒弟调息一番,才叫症状缓和下来。
“只是气海凝滞,灵力流转受阻,已经好了,师尊。”
“刚刚突破,确实得好好稳一稳,道侣的事且不着急,你自己把握吧。”泠霜一挥手,将地上与衣上的血污清理干净,看着华溯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师尊陪我一会,好不好。”
“嗯,你安心调息,为师就在这。”
院中恢复了安静,只问得树叶沙沙声,直到日影西移,暮光如金。
泠霜的双眸也被这霞色染的明亮绚丽,柔软的发丝垂在腰后,正托着下巴欣赏天边暮色,华溯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默默地凝望着女子背影,嘴角的笑意有些冰凉。
他怎么可能会放手,又怎么可能会叫她如愿。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
翌日清早,睡眼惺忪的泠霜便被扶烟的传音唤醒,迷迷糊糊地听着。
“......我就说她很乐意的,错不了,你徒弟那边呢?哎,你还没睡醒啊?”
泠霜握着玉珏躺在榻上,随意应着:“嗯,都好,你放心。”
昨日华溯口吐鲜血的场面叫她心有余悸,不知怎的,提起道侣这件事,她总有些不安。
自己应该这样做吗?师兄误会了华溯对她有男女之情,但其中缘由,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宗门苦修难熬,而人有七情六欲,上次带他去人间玩耍放松身心,便好上许多了。
可华溯也不似抵触的模样,凝鸢是他亲自向自己开口,请求带回宗门做客的人。
罢了,怎么也理不清。
她披衣起身,到妆镜台前随意摸了根簪子挽发,镜中容颜一如往昔,乌发朱唇,雪肤粉腮,柔美纤阿。
露华峰的阵法传来一阵波动,她略一探知,竟然是凝鸢来访。
凝鸢率先来她院子外等候,泠霜解开结界,唤来进来。
“见过灵微道君。”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神采奕奕。
泠霜微微颔首:“是来找华溯吗?”
“是的!不知道师弟的住所何在?”
泠霜为她指了位置,临走前,凝鸢忽然含羞一笑,回过头来,俏皮地问:“道君,您该不会偷听我们说悄悄话吧?”
“自然不会。”
“那就好!弟子先行告退啦!”说完,凝鸢提着裙摆,脚步轻盈地走向华溯的院子。
泠霜低眉浅笑,鹦鹉见她睡醒,飞来她手心梳理羽毛。
“要不要去师兄那玩呀?”
鹦鹉轻轻啄了下她的指尖,乖巧地答道:“不要。”
“怎么,师兄喂了你那么多灵果,你不喜欢他吗?”
鹦鹉亲昵地跳到她肩头,带来一阵微风。
泠霜没再多问,照例带着鹦鹉去后山的崖边练剑,最近正逢阴气初萌,宜调和而观心,所以她已有几日没碰澄心剑了。
清风徐来,剑息牵动薄云如雾,流光熠熠。
她的剑法是长恒亲自教导,招式相似,风格却截然不同,泠霜常常能记起明月峰上的青女台,那亦是长恒专为她学剑术所建,师父夸她天赋好,悟性高,一点就通。
若长恒还在,看见她已为人师,大概也会很欣慰吧。
云海翻涌,泠霜还剑入鞘,坐在崖边,裙摆被风吹得翩翩飘舞,如流泉漱玉,依云而动。
华溯此时在做什么?
她不禁想起凝鸢离开的那句有些“不敬”的俏皮话,扶烟说得没错,自己的徒弟性子确实挺闷,什么都爱藏在心里,能找个活泼有趣的道侣,自是极好的。
她自己虽是不太懂这些男女情爱之事,但也知晓世上两情相悦本就难得,这两个人若真合得来,早点定下来才稳妥。
“师尊在做什么?”
泠霜回头一望,唇角微翘,“怎么来这里了?”
华溯走到她身旁坐下,二人的衣摆交织着,随风拂起。
“我来得迟,都没能一见灵微道君舞剑的绝世风姿,实在遗憾。”
“为师和你试剑次数可不少,哪里遗憾了?”她勾来一片薄云捧在掌中,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今日......和那凝鸢姑娘,聊得如何?”
华溯心中冷笑,只觉被气得里里外外都又苦又涩的,抬眼对上泠霜琉璃般的双眸,那股拥她入怀的冲动油然而生。
“师尊猜猜看。”
泠霜蹙起细眉,思索了一番:“应是......还不错吧?”
还不错?
华溯回想着刚刚二人险些刀剑相向的场面,幸好泠霜不在,否则那遮不住的杀气定会惊动她。
等会就找个借口去藏书阁一趟吧。
相里凝鸢真的不能再留了,祸患无穷。
可若找不到拓形阵的图样,他又该如何呢?
“师尊说得对。”华溯站起来,绕到一边去替泠霜拿剑,秀美清灵的澄心剑早已熟知他的气息,安静地被他抱着,剑息柔柔地覆在鞘上。
“那就好。”泠霜边说边慢悠悠地往回走,察觉到徒弟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师尊,”他与她并肩而行,“藏书阁里果真收录了天下各类功法名册吗?”
泠霜摇摇头:“当然不是,许多上古法诀、招式、符文和阵法都已失传,还有其他宗门的秘传,我们的藏书阁也是无从知晓的。”
“那若是......若是某类高深的功法,会有吗?”
“你有什么想学的,怎么不问为师,反而要跑藏书阁去?嫌你师尊懂得少吗?”泠霜笑着打趣他,继续解释说:“功法大多都有的,慢慢找就是。”
“徒儿明白了。”华溯终于稍稍放心。
......
藏书阁设在宗门最中央的一座峰顶,整座山峰种满了苍苍古松,松涛阵阵,入耳的刹那心神清明,洗净灵台。
夜色清辉之下,更显枝桠挺拔,而那古朴恢弘的殿宇就隐于万重松枝之后,牌匾上的“万卷天阁”四字蕴含着潮水般厚重的力量,注视久了,便易双目刺痛,泪流不止。
华溯按下心底的紧张,握住了手里灵微道君的信物,迈步走向大门。
管事弟子很少见到这样繁复的信物,翻来覆去检查许多次,最终客客气气地将他迎了进去,介绍道:“藏书阁有五层,前三层的东西任何人都可查阅,越往上越是重要,不知您想找些什么?”
华溯斟酌一番,开口询问:“较复杂的阵法,该在哪一处?”
“四层五层皆有,阵法类都存放于靠后的书架。”管事弟子难得见到灵微道君的徒弟,忍不住问了一句:“是......是道君让你前来的吗?”
华溯淡淡地应了一声,三缄其口,随后直接往四层走去。
穿过金色的禁制纹路,眼前灰暗的景象忽然拔地而起,成千上万的书架将他环绕其中,点点灵光闪烁。
华溯倒吸一口凉气,将周围的书卷扫视一遍。
这么多......他找到明年也不一定能尽数看过吧?
他无声默叹,看了眼手上的信物,正要收起来时,蓦然发觉,玉制的信物上浮起了清浅光晕,他向书卷靠近时,一行行文字顿时悬于半空,标注了对应书卷的名录。
太虚心法,逍遥诀,玄黄心经......
华溯顿时一喜,照着管事弟子所说的位置走去,两侧的文字飘然出现,又像被抹去般逐渐消失,他在最里间停住脚步。
五花八门的阵法名称游动着,他一一看遍,心中有些发凉。
没有,都没有。
目光落在第五层的入口处,若再寻不得那道阵法的相关书籍......